第112章 番外
十几种大刑酷刑一一熬过来, 他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皮肤肌肉仿佛从骨头上剥离下来,他没吃过这种苦, 他不知道疼痛原来可以到达这种程度,他不知道人的身体原来可以承受这样的煎熬。这么痛, 痛撑这样, 竟然也不死。
他不承认谋反。
李因的意图, 并不是要他承认自己参与了谋反,而是要让他供出太后。
李因要让他出太后才是此次事件的主谋。
他抵死不认。
李因大概是拿他没办法了。
他伤痕累累, 被重新关押回狱中。
他没想到还能在见到他。
入狱的第三天, 她似乎是得到了消息, 前来探望他。
她的模样, 还是没有怎么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她面露焦急和关切的神色,双眼含泪, 好像要哭出来。见到她的那一刻, 他突然发现,他那样恨她!就是这幅楚楚可怜,看起来无限深情的表情,看起来那样可恨。
无情的人偏偏多情。
然而他又是那样爱她,那样想她,以至于当她哭着蹲下来抚摸他脸的时候,他毫无抗拒的力量, 只因那手掌的柔软,只因那气息的芬芳, 他的心便由草木铁石,瞬间软化成了流动的岩浆。
他真想她。
三年不见了。
他真想抱一抱她。
可她已经不是他的了,他也不是她的了。
他身上太脏了,怕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甚至怕自己主动抱她会太唐突,太龌龊。然而他还是想抱一抱她,太想了。
她搂着他肩膀,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了。”
原来她怀了他的孩子了。
她已经要做母亲了。
这三年,他们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各自有了枕边人,各自成了父亲、母亲。他们早已经各不相干了。
那一刻,他感到心已经死了。
她抱着他身体,抚摸着他的脸,泪如雨下,哭的十分悲痛伤心。他想了许久,鼓起勇气问她:“你爱他吗?”
他心想,如果她她爱他,那他就是罪人,他就是罪该万死,那他今日入狱,只能是罪有应当,怪不得任何人。那就认了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一切都是该得的,怪不了任何人。
她抱着他脖子,眼泪长流,哭泣不语。
他忽然抬起头,握住她的手,目光直视着她,逼问道:“你爱他吗,告诉我?”
她啜泣着抱着他,哭道:“我爱你。”
她低哭道:“我爱你。”
她手抚摸着他的脸,伤心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高兴,可是我要怎么办。”
她哽咽道:“不成的,我没法子,没法子。你好好去过你的吧,我也好好过我的,咱们都好好的……都平平安安……”
她哭道:“我让你不要回京,你怎么不听呢?”
他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对不起。”
她摇头:“我没怪你。”
他摸着她脸上的泪痕,观察她的脸颊和眉眼,故意着轻松的话:“让我看看,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她哭道:“我也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他道:“那你也看看吧。”
她捧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又哭了出来:“你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她伤心:“你不是我的了。”
他心也要碎了,为了她这句话,心也碎了,魂也飞了。
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也出来了。
他将她肩膀拥入怀里,紧紧搂着,压抑不住地去吻她脸蛋和嘴唇。他手按揉着她背,她摸索着的骨骼,那一刻,只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去。
他哑声道:“是真心的吗?”
她点头道:“是真心的。”
他道:“为什么分开这么久,还是跟昨天一样呢。还是跟昨天一样想你。”
她:“为什么呢?”
他:“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她流着泪:“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确已经不再属于彼此了。
一切只是过去。
李益拿手擦干她的眼泪:“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道:“我会救你的。”
他道:“不要救我,该自私的时候,要自私一点。”
她落泪不止。
李益思索这件事,心想,这件事,她大概是真不知情的。
杨信那天所持的信物,想必是杨信的意图,虽然他当时就猜出来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他感觉杨信这个人不可靠,这个人心机太深沉,当面是一片忠心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事瞒着她。这人胆子太大,也非常有主见,敢瞒着主子策划这种事,有朝一日,或许会成为祸患。但眼下杨信毕竟对她是忠诚的,即便是出于利益,也会站在太后这边。这人目前还用得着,她还需要这个人。他心中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并不傻,杨信绝无能力事事瞒着她。如果真有一天,这人做过了,她想必自己能处理的。
只是一个宦官罢了,可以充当工具,对她而言,构不成太大威胁。
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女孩了。
总要自己展翅高飞,他不可能事事都为她操心。
冯凭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事隔几天之后,他再次被提审,李因是决计要从他口中得到供词。
审讯的过程中,他和李羡被分开关押,防止串供。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提审,没有休息,食物是水和馒头,冬天天气寒冷,狱中也没有被褥,他的衣服被人剥去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随时随地都在瑟瑟发抖,肠子胃部饿的紧紧搅缠在一起,然而那痛楚已经不算什么了,身上的伤口在发炎,新伤叠着旧伤,在化脓。由于伤口和天寒,他右脚的一只脚趾腐烂掉了,他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寒湿臭气。最可怕的是提审,因为李因每天都能想出新的逼供法子,千方百计要撬开他的嘴,每天夜里,他噩梦连连,梦中也全是酷刑。
他不肯招供。
死也好,活也好,他不在意。
他知道,不管他招不招,结果八成都是一样的,李因不会因为他不招,就将他无罪释放。拓跋泓也不会因为他不招供而认定他无罪。但是他不能承认。
承认就死了。
他不想死。
然而最终,还是撑不下去。
他招供了,承认自己参与策划了此事。
李因仍不放过,问道:“谁是幕后主使?杨信曾经和你私下见面,是不是在商议谋反的事?”
他否认:“没有,没有幕后主使,跟后宫无关。”
李因道:“你连自己都招了,还留着这点秘密做什么。”
他低声道:“只要你招了这件事,这案子就了了,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他气息奄奄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犯下大罪,但也不能空口无凭诬陷他人,太后娘娘对皇上一片真心,她确实跟此事无关。”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招供,不知道李因手中到底有多少证据,他不知道案子的进展,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清楚。
但李因既然一直在逼他指控太后,想必证据并不充足。
他行事的过程,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李因应当抓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些口供罢了。但口供这个东西,在审案当中可信度并不高,也有可能是栽赃陷害,屈成招。他在朝多年,深谙朝中人事的种种奥妙以及刑部办事的种种流程,只要他不配合,李因没有办法。
狱卒不愿再审了,强压着他手,沾了印泥,往写好的供词上盖手印,他半死不活中,又惊醒过来,坚决抵抗。他像发了疯一般,将两只手伸到火盆中,最后,烫的手心的掌纹都起了泡,两手烧的血肉模糊,无法再按印。
连狱卒们全都吓坏了。
连续一个月提审。
起初他还回答,否认,没有,到后来,麻木了,他就什么话也不了,不管怎么问,一个字也没有。
他当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也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一个月过后,李因不再提审他了。
他得以在狱中安顿下来。
牢中的日子,暗无天日,他已经忘了时间。
不再提审之后,煎熬减轻了一些。他得到了一身勉强保暖的衣服,日常饮食,也不再苛刻了。但身体还是糟糕,他患上了咳喘的病,只要醒着,便忍不住一直咳嗽,嗓子里发出喘气声。没过多久,他被转移到刑部的牢房。刑部牢房比司隶校尉的大狱要好多了,他得以单人居住一间,还有床,饮食也更好了一些。
他身体实在糟糕,跟狱卒索要药物,衣服,幸而,狱卒一一满足了他,并没有对他太冷酷。他这时候,整个人已经有点麻木了,事情大半都忘光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李因费尽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任何关于太后的信息。然而案子还是要结案,两个月后他将全部的结果、证据呈交给拓跋泓:“他已经认罪,但是不承认太后与此事有关。”
拓跋泓道:“兴许真的无关吧……”
他是亲至狱中,亲眼看过刑审的。
李因道:“李益跟太后有旧情,所以才刻意袒护。皇上,臣觉得,这件事,太后有重大嫌疑,应当将她身边的人,杨信等拘捕问罪,一并审理。”
拓跋泓轻声道:“他既然没有,那就算了,不要再审了,就这样结案吧。”
李因道:“可是……。”
拓跋泓轻声断道:“没什么可是,朕相信她。”
李因道:“那便依皇上所言吧。”
拓跋泓亲自下的判决,对人犯名单一一下了结论,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一个也不能放过,名单勾决了,择日行刑。
李因将勾决的名单拿下去实施了。
这天夜里,李益见到了拓跋泓。
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来。他听到外面过道中年轻人沉稳的脚步,有股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幽幽地传进来。他没有看到他的人,却率先嗅到了他的气息。而后,一双黑色缎面靴子来到牢室外,皇帝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话的声音是分明的少年气,但又故作沉稳压得很低,吩咐:“把牢门开。”
他顿时知道是他来了。
拓跋泓走进牢中来,漠然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益一见他,连忙从蜷身的床上下来,跪到面前,深深叩首。
“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当真年轻,美貌如花的男孩子,冷漠起来也是漂亮好看的,他穿着簇新的龙袍,簇新的靴子,就那么冰冷而略带嘲讽地瞥着他。
拓跋泓承认李益这个人是有魅力的。
作为一个男人,有迷倒女人的本事。就凭他这一身死也不承认的骨头,换做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就凭他这一派镇定温和的气度,哪怕此时此刻,面对自己,还是能做出谦恭的忠良样子,演技入了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还是个爱形象的人,死也不忘风度。
他轻哂道:“臣?你现在还能自称臣吗?”
李益道:“臣永远是皇上的臣。”
拓跋泓哑然失笑:“你还承认我是皇上。你怕是心里盼着朕死吧。”
李益道:“臣盼着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拓跋泓道:“你到现在还嘴硬。”
李益道:“臣无罪,不需要嘴硬,臣对皇上的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
拓跋泓默了许久。
他看着他,突然很想刺激一下他,想看他还能不能维持体面。
他道:“朕告诉你一件事。”
李益道:“臣洗耳恭听。”
拓跋泓道:“朕爱她。”
李益叩首,回答道:“臣知道。”
拓跋泓惊讶:“你知道朕的是谁吗?”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难道不想点什么吗?朕和她的身份,也不太合适啊,你这个忠臣,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的,你不想劝劝朕?不想点什么?”
李益道:“这是皇上的私事,臣无话可。”
拓跋泓咂摸了一下这话,道:“你的也对,你倒挺识趣的。”
他:“她早已经是朕的人了,我们好几年了。”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这你也知道?”
李益:“臣知道。”
拓跋泓叹了口气:“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太没趣了。”
他好奇地问他:“你难过吗?”
李益:“臣不难过。”
拓跋泓看他果真没有难过的样子,有些失望:“朕还以为你会难过呢,看来你也不是真心的爱她。”
他:“我知道你要,让朕好好待她。你放心吧,这话不用你,朕会好好待她的,朕真的很爱她,朕以后会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可能会在一起一辈子,想想就很长。朕今年才十七岁。”
他感叹道:“朕觉得自己好年轻啊,像昨天才刚刚出生的一样。”
李益伏地不语。
“她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看,一看就让人动心。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红红的,皮肤白白净净。身上香香的,又嫩又软。”
他自顾自:“可惜,她马上快要三十了,再过几年就要老了,她年轻漂亮不了十年了。朕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还爱不爱她,到时候她变的像我母似的,可能会有点奇怪。”
“朕心里有时候还真的是蛮担心的。”
他:“都男人好色、爱新鲜。后宫的女人,都是应季的花儿,色衰爱弛。皇帝身边有很多美人,就算是个天仙,时间久了也腻了,朕也许也避免不了。朕想想就好害怕呀。不过朕现在还是很爱她,朕跟她在一起几年了,也没有觉得腻,感情还越来越深。朕觉得她别那些女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他看了看李益:“你给朕想想,朕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这样吗?”
李益道:“臣没有办法。”
拓跋泓:“这点办法都没有,朕看你也是个无能的人。”
他转过身,道:“朕回去了,你慢慢休息吧。朕今晚要回去陪她,她可能要生气了,朕要哄哄她,要抱抱她。”
李益道:“臣恭送皇上。”
拓跋泓道:“不要送啦,朕不稀罕你虚情假意。”
李益伏地,久久没有起身。
判决下来之后至行刑前的这段日子,李益和李羡被关到同一间牢室中。李羡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狱中一直重病,精神也受了极重的摧残,夜夜发梦胡话。兄弟二人,这么多年感情一直不太好,也是逢到挫折,才渐渐又亲近。狱中相偎相依的日子,他们了许多话,谈起家事、幼年和过往,都是惆怅不已。
谁能料到,他们兄弟,一生不睦,而今竟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此生已落幕。
李家因罪入狱,慧娴得到消息,匆匆寻逃。高曜来信表示愿意庇护李家,慧娴遂带着阿龙,刚满两岁的老虎,还有李羡的一双儿女,端端和阿芳逃去长安。她在长安呆了三月,日日以泪洗面,同时千方百计想营救丈夫和大哥。
这段时间,高曜也动用自己的力量,试图营救李家,然而不成。上头皇帝压着,死盯着这起案子,李因更是一门心思的试图利用此案将太后一并拉下水,高曜也没有能力伸手。
最后,李家还是被定罪了。
李氏被叛夷三族,李益李羡兄弟被叛凌迟。
慧娴听到这个消息,当场直接晕了过去。
她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汤药不进,高曜关切寻医给她诊治,没有任何起色。一个月之后,京中有人来,送来李益的几件遗物,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几件随身佩的玉佩。
衣服是洗过了的,然而很破,袖子和纫的边子很多地方都磨白了,有些地方还隐隐约约看到未洗净的血点子血块,颜色发暗。那是她离开京城之前,她亲手为他做的衣服。
一针一线,都是她用手缝出来的。
那把梳子……。
她忽然想起,问来者:“那把梳子呢?”
来者:“并没有什么梳子。”
她:“有的,肯定有的。”
他身上有把的玉梳子,是他最喜爱的物件。经常挂在身上,做个装饰。样子挺可爱的,但是她不知道这物件的来路。
作为夫妻,他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她都知道来路,唯独这把梳子不知道。问他,他朋友送的,但是哪个朋友,他又不明白。她问过几次,他含糊其辞后,她就不问了。
妇人的敏感告诉她,这东西,很可能是另一个女人的。
梳子不见了。
是她。
那个女人,是她害死他的。
她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害死他的。
他太傻了,太蠢了,竟然为了个女人送了性命。
她捧着这身衣服,脸贴在上头,痛哭失声,泪流不止。
他死了。
只留下这身带血迹的衣服,上面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离京前的那一次,竟是夫妻的最后一面。
她哭着道:“他的遗骨呢?大哥的遗骨呢?”
来者告诉她:“太远了,遗骨带不回来,留在平城了。”
她再次痛哭。
高曜劝慰她要节哀顺变,表示会收留她,不会让他们母子流落。高曜的夫人,妾,也一并来劝她。
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她的悲伤。
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他死了。
他死了。
她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丈夫。
众人劝慰了一场,最终还是离去了。这个节骨眼,高曜也没法安慰,心想等她冷静一会也好,放声大哭一阵,发泄发泄吧。他让下人将孩子带出去,将房门给她关上。
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
他死了。
她拿起一段披帛,悬到梁上,了个结。她踩上凳子,将自己的头放进那绳索里,踢掉凳子。
老虎,阿龙,端端,阿芳,她通通不在意了。她本就是自私的女人,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李益死了,李羡也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也已经是朝廷在录的逃犯罪人了,活着也是蝼蚁般苟活,孩子,她也保护不了。就这样吧,她宁愿到地下去找他,兴许还能够相见。
她想到冯凭,万般怨恨。
你害死了我的丈夫。
她心想。
可你夺不走他的。
他还是我的,他去哪,我跟哪。
你高兴吧,你活在世上好好的享你的福吧,做你的太后娘娘。我到地下去陪他,我们还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