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你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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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闹起来, 执事到底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强行动手, 遂去请示太后。

    不久,太后来到太华殿。

    她面色庄严, 庄严中带着冷漠, 望着地上两人。李坤犹如落水狗儿似的, 满脸泪水,扑倒在拓跋泓身上。拓跋泓则是个护狗的主人, 将他搂着, 一副鸳鸯情深的样子。模样着实不好看。

    冯凭冷声吩咐左右:“将他带走。”

    李坤抓着拓跋泓不放, 惊恐大叫道:“皇上, 皇上。”

    这回无人再能就救他了,太后亲口下令,左右立刻上来, 分别提起他两臂, 将他搀了出去。“皇上……皇上……”殿内外回荡着李坤的喊叫声,拓跋泓阻拦不得,只得松了手,任由他被带走了。

    拓跋泓坐在地上,低着头垂泪。

    他也会哭。

    这么铁石心肠的人,没想到还能见到他掉眼泪,而且还是为了个男宠。而对曾经口口声声爱的人, 却心肠极狠,没有一丁点善良和仁慈。

    冯凭立定了, 冷淡的目光看着他:“皇上不是找我来,要跟我事的吗,皇上吧。”

    她居高临下,望向地面:“皇上还是起来话吧,地上凉。”

    拓跋泓默默垂泪不语,也不看她,冯凭示意身旁的宦官:“扶皇上起来。”

    宦官上前去,搀扶拓跋泓站起来。

    他脚步有些不稳了,似是受了重创,整个人东倒西歪,有些颤抖。眼睫上凝结着几滴晶莹的泪水,他视线模糊,被人搀扶着坐到了榻上。冯凭亦随着往榻前走近几步,有人拿手绢给他拭泪,又有人端来水,给他擦拭脸上。他看起来太狼狈了。

    冯凭看他不出话,就淡然地站在一旁等他缓过气。

    她想,自己大概也是老了 。人越老,心越硬,曾经会动容会怜悯的场景,而今却有些麻木了,心软的时候越来越少。

    等待的工夫里,她让左右退了出去。

    拓跋泓哑声道:“李坤犯了何罪。”

    他已经不提李家了,因为知道无法转圜。但对李坤,他有一点感情。

    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又常朝夕相处。李坤也不是李因,李因是颇有野心的,除去便除去,但李坤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性子又一向单纯。在太后眼里,他大概是为人蠢笨,又坏的,因为曾几度在他面前中伤太后,太后从来记恨厌恶他。但对拓跋泓来,他是个不太有用、但一心诚恳的臣子,忠诚的伙伴。他不忍见其死。

    但对冯凭来,李坤必须死。

    她不会再给自己留下一个仇敌,将来再成祸患。当初杀死李惠而保全李家,结果就是把自己逼到了角落里。

    她不会再留情一次。

    她很淡然地回答拓跋泓:“他协同李因谋反,秽乱后宫,罪该当死。”

    拓跋泓听了这话,半晌无言。

    如何谋反,如何秽乱后宫,他没有再问了,他知道,她要置李家于死地,不会找不着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君王便是如此的。他默了许久,神情麻木地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自己受过的罪,便也要别人受一遍吗?有什么意思呢。”

    他无情无义,抛却心肝,感叹道:“你杀了他,你要的人也回不来了。人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何必执迷不悟。杀人见血,不是更加增添他的罪过吗,想必他是不愿意见的。老老,都是一条条的人命,你是善人,造这么多杀孽,死后如何去西天见佛祖。”

    冯凭冷笑道:“你也知道都是人命吗,你怎么不怕杀孽太重死后无法见佛祖呢。”

    拓跋泓面色冷静,心如铁石道:“朕是皇帝。”

    他漠然道:“帝王天生就是要杀人,天生就是要执掌生死的,否则何其称其为帝王。这是为君者之本分,如同天降甘霖,佛祖普度众生,如同狮子捕食牛羊。这是天道,算不得杀孽。”

    他是帝王,他必须这样告诉自己,如此才能问心无愧。他手下要死多少人?帝王,他手上沾的鲜血比屠夫还多,如果个个都去悲悯同情,那没法活了。所以他是帝王,这是他应该做的。

    “但你不一样,你做这种事是在造孽,佛祖不会宽恕你的。”

    冯凭毫不在意,淡淡道:“你能做,我也能做,我现在就是在代替帝王行事。”她背过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按你的道理,这也是天道。”

    拓跋泓面无表情道:“你别做梦了,我有天道,你没有天道。你一个女人,你注定了只是个女人。你手上的权力,只是捡男人的残羹冷炙,他们需要你,就会推你上位,他们不需要你,就会拉你下来。你以为你能永远垂帘听政吗?你只是暂时在这个位子,借着君王的威风。借出来的东西,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的。自古外戚掌权,有几个有好下场的。登高跌重,为了来日不至于摔的太惨,能多留一分情是一分,你我的是不是。”

    冯凭道:“来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不是没有让过,但并未落得好下场,所以我也不再顾虑那些了。皇上今年五岁,等到他长大了亲政,至少还得要十年吧,十年我也够了。再过十年,我已经四十岁,怎么样也不亏了。何况,宏儿是我一手带大,我亲手给他把屎把尿,把他养大成人,他怎么样也不能对我太没良心。而后我还要日日陪伴他,日日熏陶教养他,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孩子。”

    她看了看拓跋泓,道:“他不会像你。”

    她嘲讽地看着他:“他跟我,和跟你不一样。他当你是父亲,但他跟你不亲,他敬爱你,只是出于道德。但他爱我,信赖我,我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会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等我死的那天,他会跪在我的床头,拉着我的手哭泣,求我不要走。而我也会舍不得他的。至于你么,”她顿了顿,审视着他。道:“他大概只有在你下葬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哭一下,给大臣们看。转过头就高高兴兴过自己的日子了,除非祭日,朝廷要求,否则他想都不会想起你。不像我,我要是死了,他会伤心好几年,甚至更长呢。”

    拓跋泓道:“你可真是信心十足了。”

    他嘲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是你杀了他的母亲,将他从他的母亲手中夺走养育,他还是那样爱你吗?”

    他轻轻叹道:“你不懂人对于父母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亲生体验过。养育终究是养育,怎能跟生父生母比。人人都爱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从未谋过面的母亲,你会忍不住的想,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的母亲长什么样的,她要是活着,她会多么爱我,我会多么幸福。每个孩子都会这么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渴望。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的生母并非有意抛弃你,而是被人害死,你会心里多么痛苦,多么难过,你会多么怜悯她。他的时候,你可以用甜言蜜语哄他,等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就不一样了。”

    他回忆起往事,仿佛自言自语:“我依稀记得,幼年长在常太后膝下。她待我也像你待宏儿一样,嘘寒问暖,处处照料。什么都依着我顺着我,当我是亲生的。我五六岁之前,也很爱她,什么话都跟她,遇着什么烦恼就去找她。但渐渐的,就变了,我长大了一点,就想亲近母亲,特别想她。母亲死去了,无法亲近,我就对我舅舅有好感,看到舅舅,就像看到母亲一样。我觉得他们才是我的亲人,他们对我,应该像我母亲一样。舅舅确实也很疼我。如此一来,时间长了,我对太后的情分就淡了,她在我眼里,只是个人得志的保母,当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我母亲是被她杀的,我对她就越来越嫌恶,觉得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她对我好是有阴谋。你,这世上,难道不是只有母亲爱孩子是天经地义?其他人都是有阴谋的,所以我不相信。血缘的亲情骗不了人。我父亲,我幼年觉得他伤害了母亲,宠爱别的女人,是以厌恶他,但等我长大了懂事了,我还是能理解他的苦衷,偶尔还是怀念他。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对我,再不好,也比任何外人的感情要真。尤其是在宫里这种地方,能信赖的人不多,亲情纵使脆弱,但也比那些阿谀奉承,别有所图的虚情假意要来得真,你不觉得吗?所以我亲近李氏比亲近你更多,尽管我更爱你一些。”

    拓跋泓转头看向她:“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你并非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他发现你是利用他,他发现你杀了他母亲,并且你在朝堂上处处控制他,让他处处掣肘,甚至他觉得你威胁到他,你觉得他还会信任你吗?”

    “他是皇帝,帝王天生疑心。更何况,还有无数数不清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在他耳边各种各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只听你一个人的呢。等到他过了十二岁,就会有人告诉他,他是帝王,他应该主宰一切,而不是听你的命令,你看他还爱你吗。”

    冯凭冷声道:“多谢你提醒了我,我会有所防备的,不会让他知道真相。”

    拓跋泓道:“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吧。”

    冯凭道:“不劳皇上费心。”

    拓跋泓道:“别人,我就不了,李坤,能从轻发落,赐他一死吗?”

    冯凭道:“不可以,我要他的人头。”

    拓跋泓没抱希望,知道她会这样回答,闻言默了许久。他哑然笑了笑:“他不过是个无辜之人罢了。你自诩正义,我心狠手辣残忍冷酷,你而今做的事情和我当初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你我的仇恨,拿无辜之人的性命送死,用他们的恐惧来实现报复。你也和我一样罢了。”

    冯凭道:“除此我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对死去的人也太不公平,我也想仁慈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但想了许多遍,总觉得不甘心。我饶了人,别人也不会心存感激,当事人仍然是一样的恨我,若是有机会报复,他们仍会用最残忍狠毒的法子对我,比我还狠辣百倍。至于旁观者,只会认为我妇人之仁,连对仇人都心慈手软。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残忍冷酷就残忍冷酷吧,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了,还在意别人的命吗。”

    拓跋泓道:“你倒是跟我想的一样。”

    冯凭道:“不谋而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