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顺德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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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德九年季春,京城之中繁花似锦,卉木萋萋,街头百姓比肩叠迹,人声盈沸。

    正是一年好时节,皇宫禁苑正门大开,迎来的不是天子,却是今春刚刚铨选出的上品高官。

    十多位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亲自架着凤辇前后而至,清脆的马蹄声敲在御路之上,雄奇的太极殿已在眼前。初初入仕的青年才俊金带锦袍鲜衣赤马,神采奕然壮志凌云。

    浩荡的凤辇在洪洪钟鼓声中步入禁苑,停在太极殿外。高品新贵们下车步行进入太极殿,拜见圣上之后,一行人再次驱车前往太极殿西北角的皇家御花园赴桂兰宴。

    御花园名为“易靖园”,每两年一次的桂兰宴在此举行,是上品逸才入仕的初宴。少年天子携皇后也会前来与众同乐,王侯贵胄三公九卿都将悉数出席这两年一度的朝堂盛会。

    这边离易靖园还有三里路,那边园子里早已备好珍馐百味,太常卿项勖和黄门侍郎刘绍亲自监察。皇上下诏,今年的桂兰宴务必细致筹备,不容任何闪失。

    众人将到,项勖在酒库巡了大半圈,一一细数着酒坛子,分明少了一类,拉了刘绍过来询问道:

    “刘侍郎可备好了翡翠蒲桃酒?”

    刘绍一听他又提这事,眼鼻立即皱成一团,提声道:“足下也太过唠叨!跟您数数,从昨夜开始这翡翠蒲桃酒您可叨了不下三回了吧,今日又提。下官虽老可脑子还能使,哪会忘了专门给著作郎准备的翡翠蒲桃?那一坛没放在这儿,早让人搬到前面去了。”

    项勖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忙忙碌碌备宴的侍女和内官走到前厅,一眼看见了翡翠葡萄酒的坛子,立即面露微笑缓声道:“备齐了便好。”

    刘绍亲自倒了酒,将酒坛放到空着的著作郎案几上,转身指着那酒坛字字咬得用力:

    “足下可知这蒲桃酒费了我多大心思才去了烈劲留下酒香?可回来,酒这东西没了烈劲儿还能叫酒么?就因为女官不能饮烈酒却要出席桂兰宴,折腾得我几宿没睡个好觉。现如今都男女不论官官平等,却总是要人多出心思考虑女官喜恶,照顾女官妥怗,生怕落下个偏颇恶名,倒是哪儿公平了?”

    项勖赔了个笑脸也不多。这刘侍郎每每提到“女官”便像揪了他最敏感的神经,谁都知道他成日挂在嘴上嘲讽的是谁,绝对不是所有女官,只是那么一个令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教整个大聿都不舒坦的女人。

    刘侍郎仗着是少年皇帝身旁红人指桑骂槐,话没个遮拦就算了,没人搭腔还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这时若是接了他的话茬,恐怕太阳西落之时都无法抽身。项勖可不愿意惹这麻烦。

    不过刘绍对女官的偏见并非特例,大聿女子能入仕为官起来时间并不长,对此仍有偏见的大有人在。

    自先帝诏武元年破陈规、提女官、赐女爵之后,越来越多女性高官开府征辟属官,甚至坐镇北伐大军,屡立战功。大聿的民间女子受此鼓舞开始读书习字的不在少数。不止中央太学院陆续招收到不少女学生,连乡间各大书堂都渐渐能看见女性身影。她们大胆走出深闺,和男子一道读儒家经典,议《老》《庄》、入仕途,更是在诏武二年品举出了本朝二百年国祚中第一位上品女官。

    此女官才藻艳逸满腹韬略,一入官场便平步青云,十二年时间已入参事院,且位列三公,至今依旧活跃于朝堂之上。她传奇般的官途给了天下心怀社稷的女子极大的鼓动。一时间大聿翻天覆地,女子纷纷涌入到社会各行业个阶层,不再以无才为德,通文识字且明大义者才受人尊敬。

    直至诏武四年,在女性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驱使下,大聿连续三年创下婚率新低,无数适婚男子找不到结婚对象,传宗接代的压力颇大。而战事不停连年摧残,新丁难储的问题已经让户部抓破脑袋。

    造成这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先帝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昏君”的大帽子眼看就要扣实在先帝头上,谁也没想到一转手她居然还强硬地推行了女女成婚新法。

    也难怪,先帝本就是大聿开国以来唯一的女皇帝,一门心思想要拉拔女性地位也合情合理。在她的大力推行之下,朝堂上女官越来越多,她的势力也愈发壮大,经年累月之后才有了今日女官几乎能与男官平起平坐的格局。

    至于为何要加上“几乎”二字,正是因为有刘绍这波旧年观念保守的老人存在,他们的思维观念依旧保留在神初年间——先帝登基之前男尊女卑的时代。可甭管他是否看得惯当今朝堂局面,大聿律法在这儿摆着,他顶多也只能口中碎念一番而已。

    事实上,今年的上品高官中最受瞩目的著作郎便又是一位巾帼豪杰。

    只是新任著作郎姚懋临实在不觉得自个儿算位豪杰。

    大聿举官首先看家世背景,出生自高门贵族的子弟轻易就能被品为上品高官,享受高官厚禄,仕途平顺。若是寒门出身,即便才华横溢也只能从低等官员做起,一生难有高升的机会。

    姚懋临便是沾了她家本家南崖姚氏这高门大户的光。

    再者,大聿实在不缺巾帼豪杰。就她能数出来的豪杰各个文章锦绣还勇冠三军,她实在自愧不如。更何况眼前就有件特别难堪的事儿堵着她的豪杰路——她不会驾马。

    自幼闺房学堂两处奔波,圣贤书倒是熟稔于心,清谈之上也能大杀四方,偏偏落下一身娇气病。

    每两年一次的铨选之后,新官都需自驾凤辇面见天子,车上装满典籍以示学富五车而甘为人臣,誓为天子与大聿效忠,出太极殿后还要在京城中招摇过市再赴桂兰宴。这一系列行程乃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谁也没胆子更改。

    一群群华贵马车鱼贯于街,远看好不潇洒,可只要近处一瞧就会看出问题。

    姚懋临手中握着缰绳,身子似石头一样笔直,动也未动,全神贯注在维持平衡上,生怕一不心坠马。

    她初入官场万众瞩目,哪好意思露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紧踩马镫勒缰绳,看着马头上那朵殷红色的大花摇摇晃晃,连带着她单薄的身子也左右摇摆,和同僚谈笑间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硬的。

    若是一不留神栽下马,贻笑大方,那真是丢光了南崖姚家的脸。

    提心吊胆了一路,眼看到了易靖园庄雅的大门以为胜利在望,心里只这么一松懈偏偏赶上□□的马忽然快了两步,马镫一空,视线中易靖园大门忽地倒转,姚懋临惊呼一声就要坠马!

    如果没有甄文君那倾力一挽,或许新晋著作郎真要在百官面前磕坏门牙丢光脸面,从此蒙脸上朝了。

    姚懋临身子已经倾到马侧眼看就要坠地,却被马下一位女子挽了腰抵住了落势。姚懋临还未回神,那女子再轻轻往上抵,竟单手将她稳稳托了回去。这一挽一抵再一托,力道正好,完全没弄疼娇弱的姚懋临。瞬息之间她又回到了马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多,多谢甄将军……”姚懋临脸微红,不敢直视回去。

    “马都欺生,著作郎可要当心。”被称为甄将军的女子对她笑得蜻蜓点水,却让她心跳如雷。

    姚懋临早就在群臣之间寻到了心心念念的甄将军,遇见偶像大喜过望,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琢磨怎样才能和甄将军搭上一话。议老庄还是兵法?论风物或是干脆聊点闲情八卦?如何显得自己卓尔不群地有趣,别开生面地招人喜欢?姚懋临简直绞尽脑汁。

    到头来倒是真的让人印象深刻,至少能在易靖园前坠马的人古往今来她该是头一位。而这么丢脸的一幕恰好被甄将军撞见甚至出手相救,姚懋临心中百般滋味,一言难尽。

    作为二品高官,甄将军自然也要去桂兰宴。此时穿了便服的她与姚懋临去年第一次在城门口夹道迎接时所见识的英气绝伦不太相同。

    为了桂兰宴,甄将军换下冰冷戎装难得穿上了便服。莲青色暗花牡丹裙配上云鬓里插着镶金步摇,冰心玉骨顾盼生辉,分明就是个香软美人,比远望时更精致柔和了许多。她如玉的鹅蛋脸上笑容温婉,常年的征战在她的眉间添了几道伤痕,却一点都不减损她的美丽。目炯曙星的甄将军看穿了马上的著作郎还有话,微微眯起好看的凤眼注视着对方,神色定然地待她再开口。

    不过只是个带笑的眼神,却让姚懋临觉得自个儿的想法被甄将军看了个通透。明明年纪相若不知为何凭白了她一辈似的,想好的话茬更不出口了,只顾得上面上发烫。

    甄将军自然是武将。

    大聿向来重文轻武。自□□皇帝以降,能够领兵退敌独当一面的武将极少,而女武将更是凤毛麟角。

    先帝崩殂之后当今天子曾一度想要废除女性入仕的法令,要不是甄将军屡立战功,恐怕朝堂真要再次对女性闭上大门。

    诏武之后改元顺德,顺德三年,甄文君率兵三次北伐,历经五载终于彻底击溃骚扰北方边境已久的彪悍胡族,解决了大聿长达四十多年的心头大患。大将军班师回朝时点沸了整座京城,数万百姓涌上街头只为一睹她的风采。

    当时正在京城中参加铨选的姚懋临就在其中,手里捧着花坊里买来的花,特激动追着甄将军的马屁股跑了三条街都没能把花递出去,之后愣是被挤了出来,撞翻了汤饼铺,挂了一身的汤饼。

    花也洒了一地,连带着碎了一地的少女心。

    那年,甄将军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国士无双的英勇和容貌让无数男女心向往之。

    不过再向往他们也迟来一步。

    早在诏武四年时甄将军已经成亲了。

    整个大聿姚懋临只敬仰一人,不用多,自然是仁义忠勇又有一副娇媚好皮囊的甄将军。

    同样在她心里也有一位极其痛恨的人。

    按理而言,姚懋临饱读圣贤书,正要明白喜士容物、理遣情恕的道理,当今朝堂之上却有一个教她怎么都喜不了容不下,午夜梦回时都恨不得唾骂的奸臣,国之巨蠹——卫庭煦。

    这卫庭煦不是别人,正是诏武二年为大聿女官发展奠定根基的首位女官,时居高位官拜司徒,是三公中唯一的女性。

    卫庭煦出身显赫,平苍郡卫家祖上乃是追随□□一块儿下江山的平国公,一直到她这辈卫家依旧人丁兴旺四世三公,乃是当时四大家族之一。她二十三岁入仕,任秘书丞;二十七岁任兵部左侍郎,二十八岁升迁吏部尚书,顺德六年入参事院任司徒。之后短短几年间她残害忠臣剪除异己,整个朝野几乎落入她手中。如今少年天子也是由她一手推举上位,成为她掌中傀儡。

    谁都知道她想篡夺聿室江山。

    卫庭煦权倾朝野结党营私,乃是罪不胜诛不折不扣的权奸。

    谁也没能想到当年全国女性的骄傲会在入官场后成为大聿毒瘤。

    在大聿,但凡提到“卫庭煦”这三个字大家都要偷偷骂上两句。民间流传祸国卫氏正是上古妖狐所变,只是这妖狐和传里红颜祸水的妖怪不太一样,心思不再放在勾引帝王□□后宫之中,倒是实实地惦记起江山来了。

    让姚懋临无法接受的是,卫庭煦不是别人,偏偏是她敬爱的甄将军最最亲密之人。

    就这么个祸害,居然和国之栋梁甄将军连枝比翼,并蒂芙蓉。当年初闻此事,姚懋临辗转难眠,为之扼腕大半年。

    撇开各自朝野身份政治抱负和民间喜恶,卫庭煦和甄文君二人倒是贯彻先帝之诏,双女成亲的一代典范。若不是她们当年力排众议,成为女女成婚法令第一对执行者,恐怕如今国中局势又是另一番景象。

    她们二人一文一武,名震天下,在各自领域大大推动了大聿女性解放事业。

    只是包括姚懋临在内,一帮敬仰甄将军的清流都有一心病难解——大聿忠臣甄将军怎么如此不开眼偏偏与那阴毒的卫氏搅和到一块去了?莫非是受她胁迫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