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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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商队拐上了另外一条路后, 四周护卫们触而即发的状态才解除。灵璧将车帘拉开一半, 歪着头叫甄文君:

    “文君, 你刚学骑马不要骑太久, 明日腰腿酸痛可别叫唤!”

    甄文君咬着牙根将心中愤懑之情压下,面色如常地回过头朝着灵璧道:“你再让我骑一会儿吧, 我若累了自然回马车里去。咱们到前方驿站还要整整十日,这马车里虽然舒服可也实在憋闷。我今早去摘那徘徊花时瞧着山里春色撩人,若不是姐姐体弱, 我真想带着姐姐一块儿骑马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初春美景。”

    马车里传来轻笑声:“妹妹权当我的眼睛, 替我看了。”

    甄文君甜笑着弯下腰来往马车里探头:“虽然不累,但跑了一路肚子有些饿了。姐姐能赏我块乳糕吗?”

    卫庭煦靠在软塌上,手里正好捏着块已经咬了一口的乳糕, 眯着眼看着甄文君,莞尔一笑,伸手将乳糕填进了她的口中:“妹妹不仅是个皮猴还是个馋猫。”

    甄文君嘴里含糊不清地:“谢谢姐姐。”

    花眼波流动看向卫庭煦的侧脸。卫庭煦若无其事地再拿起一块乳糕, 细细品味。

    口中乳糕奶香馥郁,清甜绵软,可眼见阿母身陷囹圄此刻甄文君只尝得出满嘴苦涩。咽下乳糕之后她脸上强撑起的甜甜笑意也一并消失, 坐在马上愁绪不断。

    宴业倒是言而有信,或许他们一早就猜到了若不见阿母, 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片面之词的,所以早早安排了阿母在此处等着。可也只是匆匆一瞥, 还在卫庭煦的眼皮之下, 摆明了是绝不给她跟阿母话交流的机会。

    甄文君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想起之前胥公那似是而非的咳嗽声。

    晏业这么一闹她差点儿忘了胥公一事。

    细细想来,若她是谢扶宸也不会相信一个出身旁处突然而得的细作。宴业言语中字字句句谢扶宸和清流一党对自己多么倚重,可难保洞春谢家不会另行安插人手刺探。毕竟连谢太行都能想到法子接近卫庭煦,谢扶宸还能落于他后?只是她这张脸有先天优势能够迅速接近卫庭煦,他人想要靠近便需多费周遭。

    胥公会不会是谢扶宸的人?

    如今胥公之徒仲计以借给花疗毒为由跟随卫庭煦,到时候她这枚眼线在明,另一眼线在暗,除了能将消息更万无一失的传回谢家外,还可以监视她这枚新得来的棋子所言所行可有反水之嫌疑。若是有异心便会立即弃子。

    甄文君转过头来看向来路,她需要探探这胥公师徒。

    车队行走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天亮时才在一处隐蔽的林子里安营扎寨,停下来休息修整。

    花每日都要有一个时辰接受仲计的治疗,最初断食断水的日子已过,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仲计给她备了一个药浴桶,银针刺穴之后要在这药桶中泡足一个时辰方能进行下一步医治。

    花根本不愿离开卫庭煦半步,更别一个时辰之久。荒郊野岭即便守卫得再森严也容易遇伏,她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她自跟随卫庭煦,除了那次中鬼鸠之毒昏迷了半个月外,她没有一刻离开过卫庭煦。

    仲计好话歹话都尽可抵不过卫庭煦一句话。

    “你放心疗毒,还有灵璧和文君陪着我。”

    花依依不舍且闷闷不乐地去疗毒了,她离开的这时辰就由甄文君代替花和灵璧一起守着卫庭煦。

    甄文君倒是没有花那么担心,谢扶宸要自己埋伏下来,明一时半会儿并不想要卫庭煦的性命。和谢太行不同,他需要的是情报,要的是能够将卫家乃至长公主一脉全都铲除的重要消息,像谢太行那般鲁莽粗鄙地逼人行刺,实在是愚蠢。

    花拿着更换的衣衫来到仲计跟她交待的东侧山坡上。此处有一处低洼乱石围起的私密地带,仲计已经将浴桶放在那儿,就等着她来。

    清山间雾气萦绕,偶有虫鸣鸟叫。一只饿得扁瘦丑丑的灰色鸟落在花的肩头,花想将它赶走,它跳了几下又落了回来继续立着。

    花看它,它圆圆的黑眼珠也看着她。

    “饿了?”

    灰鸟当然没可能回答她。

    随便捡起块石头在冰冻的坚硬土地上挖,挖了半晌才挖出一只肥地龙,喂给灰鸟。

    灰鸟叼了地龙迅速飞走,花看着它笨拙的背影傻笑。

    找到浴桶后花脱去衣衫坐了进去。

    药浴将她脖子以下全部浸泡,褐色的药液带着不可忽略的苦味,却不是不可忍受。伸手往桶底捞了一把,除了一些药渣之外还有两个古怪的布包。花直接将布包扯破,从中洒出些已经泡软的龙涎香、荆芥、辛夷花这些调香的药草。

    “和我想的一样,你完全不信任我。”坐在树上的仲计手里拿着卷帙,后背依靠着树干,一条腿平放在树枝之上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目光没从卷帙上移开,“不信任大夫,是很容易送命的。”

    花将布包丢到一旁:“你有偷看丑女裸体的爱好吗?”

    “不。”仲计道,“只要是我的病人那便不是人,只是一堆由骨骼肌理组成的物件罢了。美丑不过是一张皮囊,远远没有天下奇毒在经脉血液中运行的轨迹让人着迷。”

    花深深呼吸身子往下一滑,将脸部也浸入到药液之中。

    “至少浸泡一个时辰,如果不着急的话花姑娘应泡一个半时辰为佳。药浴之后我要给你拔毒,约莫还得半个时辰,在牛皮帐篷那儿已铺好绒床,等你泡够时辰之后来找我吧。”

    见花还埋在药汤中置若罔闻,仲计把卷帙一收,从树上跳下来走了。

    待泡够了一个时辰,黑着一张脸的花穿戴好衣物后去了仲计师徒所住的帐篷。仲计好整以暇地把一切准备就绪,手上套着一副宽大的牛皮手套,绒床边烧着两大盆的碳火,热气熏人。

    仲计举着双手拿头示意花去床上:“把衣服脱了侧躺在此。”

    花没扭捏,一扯腰带长袍落地,满是毒瘤早已走形的粗壮身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仲计眼前。她双目如鹰,紧盯着仲计的表情。

    仲计比她更加坦然,套着牛皮手套的手在花身上的几处穴位按压,照旧询问了一番后让花平躺在床上,娴熟地将插在炭盆之中的银制匕首拔出来,用浸了酒的白布擦拭,于花乳下三指处下刀,切开紫红色毒瘤,血液和毒液涌出之前仲计手法老道地把拔毒膏药贴于伤口之上。随后铺在掌中一片厚牛皮,去拿倒置在火盆上的土罐时厚牛皮罩在土罐上隔热,不至烫手。土罐未被罩住的部分滚在膏药上,花闻到了膏药的药味与土罐独特的蕈菌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一开始她有些胸闷,伤口也像火苗在身体上燃烧。很快闷意堆积的堤坝被冲散,刀口变成了冒着毒气的火山,将她的毒素向外蒸腾。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仲计双眼都未眨过几次,将花前胸后背最成熟的十一处毒瘤全都切开,捏着花的手腕确保她脉象平稳。仲计额头全是汗水。手贴在膏药上测试温度,抬眼一看花,见她神情未变,仿佛这十一刀是割在了别人身上。

    直到毒素将膏药染成绛紫色后,仲计缓缓将其撕下,用冰凉清香的膏帖贴在她伤处,以布纱包扎。一切处理完毕,仲计摘下手套,拿过盛水的陶壶灌了几口,十分痛快。

    “每次拔毒后要休息十日方可再次下药。我用药一向凶狠,何况你这毒积年累月非寻常药剂能解,在你身上用的药是旁人的两倍有余。拔毒之时自然轻快,可之后三日刀口会痛痒无比,毒瘤亦会如沸水之泡浮过你全身。你不可抓挠更不可弄破,不然毒素将倒流进伤口内,不仅今日治疗白费,更有可能让你当即毙命,你可明白了?”

    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迅速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回去找卫庭煦。仲计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这世上竟有人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此人也是心有所念。

    仲计回去找胥公的时候,见胥公坐在一块布上正吃饼喝汤好不快活,低头一看,竟还有米酒和羊肉,这么好的待遇多日以来还是头一遭。

    “来来来,仲计,文君娘子给咱们送好吃好喝的来了,你快来尝尝。”

    “甄文君?她为何突然这般殷勤?”

    胥公热酒下肚满面红光:“都是仰仗你啦!三年前若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也不至于将你从熊爪下救出来,今日也骗不得这些好酒好肉!你要救之人乃卫女郎心腹,文君娘子了,若是你能将花的鬼鸠之毒刮除,还有一车的酒肉金银等着咱们呐!你要尽心尽力才是,切不可辜负佳肴美酒。”

    原来是为花而来。仲计坐下随意撕了片羊肉放入口中——就算甄文君不她也会尽全力医治,毕竟医治不好卫家女郎可是要挖她眼睛剁她双手的。

    甄文君从胥公那儿回来,好不失望。

    无论怎么套话胥公都不着要领,若是谢扶宸安排的另一位细作完全没必要在她这儿装傻。十之八-九她是找错了人。

    莫非想多了?如今在卫庭煦身边的细作只有她一人?这样的话她进展顺利随时反水都无人告发,谢扶宸莫非也是又一大草包?

    甄文君摇摇头,她现在已经初步得到信任,切不可冒险,她毕竟出自绥川谢家,谢扶宸不定要观察她些时日才肯让胥公与她相认。

    甩着马鞭回到卫庭煦的马车前,见花回来了,正踏镫上马要将卫庭煦抱下车来。谁知刚放过血浑身脱力,花这一抱竟没抱稳,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将卫庭煦摔落马下。灵璧在十步之遥的地方收拾肉脯,其他仆役护卫也都不近身旁。众人惊呼声中卫庭煦就要坠地,甄文君眼疾手快一个飞扑而上将她牢牢接住。

    甄文君冲得太猛整个人几乎在地面上滑行,与其接住了卫庭煦不如她当了卫庭煦的肉垫。

    “姐姐,你没事吧。”

    幸好卫庭煦身轻体盈,换做花那体格非得将她浑身的伤口都砸崩裂不可。

    卫庭煦看了眼身下人,想要展露无碍的笑容,笑容刚起眉心便拧了起来,扶着后腰冷汗直冒。

    “女郎!”花迅速跳下车,几乎摔倒,连忙跪在卫庭煦身边磕头道,“奴万死,让女郎受惊,请女郎责罚!”

    卫庭煦道:“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什么罚了。”

    花上前想再将她抱起,甄文君横手一拦,满脸怒气:“你剧毒未消气力不继,万一再摔到姐姐如何是好?这段时间姐姐就由我来照顾。”罢没等花反驳,便稳稳地将卫庭煦横抱了起来,柔声对怀中人:

    “姐姐,我也知晓些治疗跌的皮毛,上车去我帮你看看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