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神初九年

A+A-

    相同的束发方式和相似的锦囊, 这意味着什么, 甄文君大致有了方向,只不过这事儿太过蹊跷, 越琢磨越有意思。看来谢氏阿歆这回来南崖的确是冲着李延意来的了, 她来此地既非投诚也非行刺, 想必还有它事。

    无意间拆穿了别人的秘密, 这感觉别有一番趣味, 连带着看李延意的眼神都不太一样。

    李延意走在最前面, 身后跟着带路的儒生和一位壮年长髯男子。长髯男子身高八尺奇瘦无比,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会行走的晾衣杆。甄文君推着卫庭煦走在最后, 卫庭煦跟她那儒生乃是主管国库财政、劝课农桑的大司农, 瘦高个乃是姚唯致仕之后的新晋尚书令,两人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 极有作为。甄文君看新任尚书令最多四十岁, 大司农则更年轻, 和阿母所故事里朝堂之上互相弹劾的那帮糟老头子不太一样。看来李延意用人之策也是任人唯贤。不过话回来,迂腐老臣一般也不会站在她的阵营。

    到了内屋,虎贲将士将门一关,持刀站在外面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她们五人便在里面谋划。

    李延意话不多, 直接让卫庭煦派人迅速追上送亲队伍, 务必在他们抵达冲晋之前拦下。

    “随便假扮个身份, 流民山匪之类的, 把他们全部杀掉不能留活口,绝不能让人抓到话柄。”李延意得轻描淡写,开口就是数百人命,“谢扶宸给李举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果然是蠢如鹿豕!还有北线十万大军重伤者过半,留在北线只能是送死,必须将伤者撤回来医治。若是他们凭白死在北方的话大聿本就稀薄的军力便会受到重创。这些士兵召回之后每人赏黄金千两,家中免赋税三年,功高者封爵!”

    大司农道:“每人黄金千两,这笔庞大开销恐怕一时难以筹集。”

    李延意被他这么一有些气短,卫庭煦道:“这笔赏金必定要给,以殿下的名义给,要让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战,又是谁在给他们富贵荣华。这笔开销不必筹措,今日我来时外面想要进贡之人多如牛毛,将路都给堵了,只要将这些士族们随意挖一挖,不仅赏金不愁,甚至还能再征五万人。”

    尚书令提醒卫庭煦:“卫女郎运筹帷幄,可老夫不得不多一嘴,大聿已无丁可征。”

    “无男丁便征女兵。”卫庭煦的话倒是出人意表,却正中李延意之心,李延意兴奋地看着她,期待她继续下去。

    “大聿国中正值壮年的女性有七百五十万,其中不乏一些博学笃行、身怀鸿才大略之人,若是能让她们有一方施展才能的土壤,四大胡族恐怕早就被清扫殆尽。况且……”卫庭煦直视李延意双眼道,“在殿下应天受命,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大力提升女性地位,如此一来殿下的掌权之路才能走得名正言顺。”

    尚书令道:“话虽如此,真正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且不当下大聿妇女虽不再困于深闺,但在外抛头露面总归是会惹来闲言碎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现在大聿女性之中能有殿下之才,卫女郎之谋者毕竟还是在少数,如谢氏阿歆一般天生奇力用兵如神的年轻将才,也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这七百五十万女性中可有千分之一能用?老臣不得不怀疑。到时候兵将征不上来反而草惊蛇,让李举和谢扶宸有所防范,甚至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治殿下一个意图谋反之罪,当真得不偿失!”

    李延意认真想了想,“嗯”了一声道:“令君言之有理。子卓,此事不是不可办,但是咱们不能放在明面儿上办。你去寻觅些可用将才,像阿歆一样,以大族部曲的身份征入军中,若是当真能干便多加留意。征兵一事还要继续操办。若是大聿之内征不到兵,大可征调属国兵甲。属国无人的话就在宿渡征就在呼邬征!只要手中有军饷有官有爵,不信他们不来。若是不来,便将南崖商贸之路全部封锁,让他们的货无处可卖!起来,子卓,你孤立姚氏之计果然收到奇效,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延意在案几上翻了一通,找到一张精致帛书,丢给卫庭煦,哈哈大笑:“姚唯老儿生怕我因为谢太守一事与他算账,将他女儿和谢太守的合离书都送到我这儿了,带着三大箱珍宝,连那颗他阿父藏了五十多年的宿渡夜明珠一并进贡。这胆鼠辈竟是前任尚书令,笑死本宫了!”

    卫庭煦将合离书展开,满意地品读之后递给其他人,众人看过之后纷纷大笑,笑过之后继续讨论春耕之事。

    甄文君发现李延意的这几个谋士都不是只会趁风使柁之人,有何想法或发现不妥之处便会直言,相互添补,难怪能够压天子一头。

    “对了子卓,阿燎那事儿办得如何了?”李延意得渴了,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

    “前几日阿燎传信来已经办妥。”

    “好!既然如此三日之内结束南崖一事,之后立即启程前往绥川!”李延意是个相当急性子之人,完她便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行人也都跟了出去。

    “子卓!今日所有送礼之人你都要好好记下!他们都是大聿的功臣!”李延意着亲自推门出去。

    五人在屋内一谈便是一个时辰,院里的人都等疯了,差点拽王家家主揍一顿。

    终于,李延意走出屋来,负手站在王家祭天的高台上,众人立即跪拜高呼千岁。他们以为出来传话的会是李延意的随从,没想到竟是她本人。李延意居高临下了一大通大聿现状,这幅红贴一定会交到天子手中让他过目,让他知道有多少爱国之士惦记着大聿安危,为国慷慨倾囊。

    果然还是着天子的旗号来收粮收钱,回头再拿来对付天子,夺他的天下。天子知道了该作何感想。甄文君跪在一旁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

    卫庭煦已是绝顶聪明的谋士,而李延意也丝毫不逊色。天子李举和谢扶宸在她们口中向来愚蠢,但和亲一事或许是他们牵制李延意的策略。毕竟听李延意所言,十万大军挂的是她长公主的名义,若是将四大胡族击退,她在大聿百姓心中的威望将大增,必定对李举不利。谢扶宸出这么个鬼主意将退胡族之功揽回了李举身上,尽管有些窝囊,但到底没让长公主出头。看来谢扶宸和想象中的一样,乃是个精明阴险之徒。这两班人马碰撞在一块当真针尖对麦芒,有的可磨。

    各大士族之人山呼千岁之后,王家请来了戏班子,李延意坐回去与众人同乐。她所在内院能容乃之人甚少,能近距离见她之人少之又少,全是大家家主,大多数人都在外院。戏台子在两院中央,李延意在高处,能将戏台子看得一清二楚。虎贲军依旧在侧,所有人围着偌大的戏台子看着好戏登场。场面兴起,吹拉弹唱之声热热闹闹,几位歌姬粉墨登场。

    卫庭煦坐在李延意身边,灵璧和甄文君站在她身后一同观看。

    卫庭煦咳嗽了一声,甄文君弯下腰端茶道:“姐姐可是口渴了?”正要将茶杯递给她时,手掌一探,这是凉茶,“我给姐姐去换杯热茶来。”

    卫庭煦道:“麻烦妹妹了。”

    甄文君去倒了热茶,在人群中往回走时,迎面一绿衫青年招手喊着“梁兄,你竟也来了”,与甄文君擦身而过。甄文君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绿衫男子叫住了并行而来的两人。

    被唤作梁兄的男子道:“冷兄何时回来的?怎都不派人告知一声?”

    青衫男子道:“昨日,这不还没来得及么。这位是?”

    梁姓男子道:“这位是我堂兄,梁峰。今日随我一同赴宴。”

    青衫男子弯腰施礼,这一弯腰甄文君看清了梁峰的脸,大吃一惊。

    这哪是什么梁峰,分明是谢随山!

    甄文君没想到谢随山竟敢出现在此,忙转回身把面纱罩上。

    听他们方才所言,谢随山乃是以梁峰的身份混进来的。梁家……甄文君回想了一下,梁家在南崖是个不起眼的士族,家中最大的官儿就是个县里主簿,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将姓梁的一家放在眼里,也难怪他们会巴结上谢太行了。出门之时甄文君便觉得此行有风险,幸好换了胡服出来,面纱果真派上用场。万一被谢随山认出,当真会是一场巨大灾难。

    甄文君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时,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抬眼看见一脸醉态的王家公子王川朝着四面八方道:“我父亲刚从沓将新进了一批姑戗女,各个貌美如花,看这个就不错,来来来,诸君和爷共同赏玩赏玩。”

    周围的几个公子也都喝得五迷三道,击掌称好。

    甄文君不欲与一群醉汉纠缠,低声与那王公子道:“放开!我并非你家家妓,我乃平苍卫家女郎婢女,劝你莫要惹事生非!”

    “卫家?”王公子挑眉量着甄文君,咯咯一笑道:“那卫家女郎的贴身婢女可没有你这好姿色,我记得是个面目可怖的丑妇。娘子虽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出是一副花容玉貌。性子还挺刚烈,我喜欢。”

    这王公子嘴上抹油,手还不老实,一伸手就要扯甄文君的面纱。甄文君一把将面纱按住,原本在一旁寒暄客套的谢随山等人也注视了过来,声音陡然冷了三分,威吓道:“王川!卫家的人你也敢动!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哎哟哟,别你这卫家人的身份真假未知,就算你真是那卫家女郎的婢女又如何?这是南崖凤溪,不是你们平苍!”王川这两日心里也窝着火,原本一桩在天子面前长脸的好事儿硬是被长公主和卫家搅和黄了不,他们王家也成了南崖众矢之的,只能投靠长公主这颗大树。甄文君今日一直跟在卫庭煦身边,他又岂会不知甄文君的身份。只是王川不敢拿卫庭煦和长公主如何,但卫庭煦身边的婢女他总能寻寻晦气。区区下人还敢对他大呼叫,真当他王家好欺负!

    王川喝得脑子一团混沌,只顾得撒气。见王川的手劲儿不松反倒攥得更狠,这厮摆明了是要找自己的麻烦,只靠嘴的话她一时半会儿挣脱不了。王川不停地酒嗝,能够站在这儿都是借了甄文君的力。甄文君忽然换上了笑脸靠上来,对王川道:

    “王公子莫生气,我知道这儿是你们凤溪。你看,这是什么?”她将茶杯托到他眼前,王川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甄文君将茶杯降下,他脑袋跟着低上去。

    “这他妈的不就是个茶……”

    话没完,甄文君一个杯子敲在他脑门上,王川被敲个正着,双眼一番意识升天,身子立马塌了下去。甄文君拉着他嘴上着“公子喝多了,快歇歇吧”,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王川一身的酒味的确像是醉倒了,身旁的人也未多疑。

    甄文君知道谢随山在看她,但她无论容貌或是声音都已经和三年前有所不同,谢随山也未必能认出她来。甄文君告诉自己不要惊慌,淡定如常便好。

    罩上面纱,重新倒了杯热茶算回去,一转身见谢随山就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用力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这张脸看穿看破。

    “公子可要热茶?”她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让”的动作,旋即便要离开。

    “你居然没死。”

    谢随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甄文君回头,堪堪露出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翻涌着寒意。

    “阿来!”谢随山几乎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