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诏武二年
车马又停下来了, 仲计心神不宁地将车帘卷起, 站在马车上往前看。
“又出了什么事?”仲计问道。
车夫:“好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把路堵死了。”
“女郎……”花虚弱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仲计走回去将布帘放下, 摸了摸她的脑袋, 还很烫。
缝合非常顺利, 血也止住了, 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只是鬼鸠之毒依旧不安分地在花的血中涌动。仲计本想趁着这次缝合将她体内的毒血换掉, 彻底清除毒源,现在看来鬼鸠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固且变化多端。
换血非常危险, 若是不慎极有可能毒没清除干净就因排斥新血丢了性命。所幸花本身身体强壮能够挨过一时, 可是从昨夜起她持续体热不退,情况愈发危险。仲计将帕子浸在冰冷的山泉之中冰镇后敷在花身上帮她降低温度, 也推了几枚药丸内服, 折腾了一整晚都没见效果。
仲计现在迫切想要回到汝宁, 汝宁可以买到她所需要的各种药材,也有诸多医治器具可以使用。随身携带的药瓶工具再齐全都有弹尽粮绝之时,仲计现在正是落入了窘境。
眼看汝宁就在眼前车马却走一步停三步,仲计心里堵得很。
“别惦记你的女郎了。”仲计用手指弹花的脑袋,“还是先惦记你自己还能活多久吧,蠢蛋。”
“前方, 出什么事了?”花一句话喘三下, 双眼被烧得滚烫, 根本睁不开。
“路又被堵住了。”仲计盯着她, “你也不是没力气话,为何上次了一半不了?”
花猛然咳嗽,咳得天昏地暗,仿佛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你这什么毛病?只有到你家女郎时才有力气?罢了,赶紧歇着留下最后一口气吧。别汝宁还未到你就死了。”
花双眸发沉,病态尽显。仲计探了探她的脉搏,非常危险。
“就算你不惦记着北娄往事,也该为了你的女郎将这条命保住。万向之路害不了她,而回到汝宁之后才是真正搏命之时。”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回汝宁啊。”
听卫庭煦所言似乎她心中早就有了思量,知道是谁一直在暗地里搞鬼。
“子卓的意思是……”
卫庭煦便将李延意想要改革铨选之事跟她了。
“万向之路的开辟看似是利于整个大聿的壮举,却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整个大聿朝野上想要除掉我们的人多如牛毛。猛虎是陷阱,如今这剪风谷恐怕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给咱们选好的葬身之地吧。”
甄文君本来想的是阿熏又来取她的命,为谢家复仇,可听完卫庭煦的话才知道自己想法有多片面。和整个大聿的世族相比,阿熏的威胁根本不值一提。
“这剪风山是不能走了。”卫庭煦道,“咱们回头吧,去将木头搬开。”
甄文君点点头,看来那根出现得颇为奇怪的木头也是为了改变她们的行动路线进入剪风山故意设下的障碍。
可是。
甄文君在调转马头时思索着,剪风山的地势之险实在太明显,即便没有行军作战的经验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进入山谷。想要暗算她们之人不会只干等着她们乖乖进入这容易被识别的愚蠢圈套。
一定会有后招。
雪的马蹄子蹬了两下,甄文君的思路转了三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糟了!”
她一转身就要大喊之时,从山谷之中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犹如大军压境万马奔腾!
只见一大批骑着马的山匪从山谷之内杀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将谷中挤得满满当当,犹如一条杀出洞外的黑蛇!不到两百人的车队被这阵势吓着了,立即往来时的吊桥后撤!
“不可惊慌!”
甄文君迅速飞驰到队伍的最末端,压着即将混乱成一团的马群,不让他们胡乱撤退,切不可靠近吊桥。
有她压阵,车马稳了不少。猛达汗的护卫队急行而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听见车队的最前方已经有了喊杀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她让猛达汗的护卫队守在吊桥之前,我方的任何车马都不许踏上吊桥。随后甄文君立即抽剑杀向前方,掩护卫庭煦和花的马车先撤到后方,再与山匪大战。
山匪听上去气势汹汹,其实不到千人。甄文君和左堃达骑着战马一路斩杀,很快就将山匪的头目杀死。剩余的山匪居然不逃,避着她们两人不战,似乎在寻找着谁。
这些人在找卫庭煦,他们的目标只有卫庭煦!
和甄文君料想得一模一样,这剪风谷只不过是铺在陷阱之上的稻草,若是猎物真能被稻草迷惑跌入陷阱之中的话倒算是省事,要是不上当猎人还有后招。
在过吊桥时甄文君有注意到吊桥狭窄摇晃得厉害,派人试过吊桥的承重之后她让马车一辆辆慢慢地踏上吊桥,以免吊桥不堪重负断裂,摔下山谷必定尸骨无存。
平安度过了吊桥便遇到了剪风谷入口,若是往里走的话极有可能被山顶落下的巨石砸死。没中计不进入山谷,慢慢地后退从吊桥倒出去也是可行的。
但“山匪”却不想让他们全身而退。
还未露出真面目就在谷中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利用特殊的地形放大呐喊之声,让人觉得山匪众多。敌众我寡之下逃跑之心便会分外急迫,要是一大群车马争相挤上吊桥,吊桥一定会断裂。
布陷阱的人设下了三重陷阱——剪风谷的落石、慌乱之中断裂的吊桥以及来不及踏上吊桥最后夺命的刀刃。
山匪们进退自如分明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绝对不会是普通土匪,看上去更像是某大族家的私兵。这些大族的私兵正是要在大聿境外将她们狙杀,若是死在了山谷之下也好跟陛下交待。无论是落石还是吊桥断裂也都像是天灾。就算陛下追究起来也完全可以用天灾来搪塞,无从追查。
理顺了这一切甄文君忍不住冷笑,果然是有备而来。
一群人围着卫庭煦的马车要将她拖出来,甄文君杀出重围将围着卫庭煦的山匪逐一砍杀。
“还有谁来!”甄文君一声大吼让这些山匪浑身一颤,不敢上前。
卫庭煦从车中望出去,知道这些山匪并不是甄文君的对手。
只不过,她们距离汝宁还有千里之遥,这波伎俩被识破还有下一波在等待着她们。
正面交锋未必没有胜算,可损兵折将实在不是卫庭煦想要的结果。
不如……
汝宁禁苑的紫宸宫前已经摆好了筵席,李延意出现时所有人伏地山呼万岁。
李延意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忙,但卫庭煦一行人的消息还没传回让她心神不宁,偏偏那些奏疏一个个写得极为晦涩,真正想要的话总是藏在字里行间或是犄角旮旯。越看越累越看越心烦,索性全丢到一旁,来到紫宸宫前转一转。
以往大聿天子出行都是宫女內侍追随在后,仪仗雍容华贵,让人难以接近。李延意疾行惯了,走不了慢步子装文雅,她最疼恨的就是浪费时间,轿子都不爱坐,嫌弃那抬轿人没气力走太慢,只要不是太远她都喜欢自己步行前往。身后带着的不是阴阳怪气的內侍和娇弱的宫女,而是各个佩带兵刃的追月士兵。每当她出现在禁苑任何一处地方,随之而来的煞气便将此地铺得满当当。无论是谁都不敢正视这位女帝,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被千刀万剐。
李延意看了看宴会上的摆设,从酒肉到器皿全都是她珍藏已久的稀世珍宝,她必须要好好犒劳卫庭煦一番。除了凯旋的卫庭煦之外,当朝四品以上的高官都将出现在此宴席之上,她将当场下诏,封卫庭煦为博陵侯。
到时候肯定会有人群起反对。
李延意都能想象这些老家伙吃酒吃一半听到这封诏书时诧异的表情,又有哪几个人会站起来当场反对。
这便是她要的。
李延意从容地走出紫宸宫。
一切就绪,就等着卫庭煦回来了。
没想到卫庭煦还没回京,阿烈和阿隐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却收到了来自北疆的密信。
这封密信来自她派去的探子。这探子在北疆不负责其他任何军情,只负责秘密跟着阿歆,向李延意回报关于阿歆的所有事情。从琐碎的三餐到最重要的健康状况,以及极为隐私的个人交际,李延意让探子一五一十地全部记录下来寄回京城。
探子每十天往回寄一次,由专门负责此事的六位传信兵往返汝宁和北疆送信。每回李延意都能收到一大摞的羊皮信,将所有政事都处理完毕,沐浴之后摆正案几上的海棠枝,一卷卷地翻看这些信。点点滴滴汇入李延意的脑海之中,能够在心里构建起阿歆的日常生活,仿佛她就在身边一般。
距离上次传回的密信才三日,李延意又收到了关于阿歆的密信,还未开就明白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自谢扶宸入狱之后,阿歆前往冰天雪地的北疆驻守,一晃已有两年多。据探子传回的消息阿歆不仅收复了三郡,还继续养精蓄锐将北线缓缓往上推移。她的志向是要突入北方冻土将冲晋蛮族斩杀殆尽。
此事需从长计议,阿歆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她一直在试探着冲晋这个马上民族的下落和行动轨迹,好找到机会一网尽。所以这两年多来阿歆一心都扑在冲晋身上,就连大衣都没换一件,衣服破了补补了破,一个红薯能吃一整日。
阿歆在北疆的生活过得简单艰苦,每天都在风雪之中守卫大聿的边关,李延意心疼万分。
每回摊开羊皮卷看到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顶多是三餐有了些变化,红薯吃完了便去刨些野草根吃。
但今日的羊皮卷上,有个人的名字被反复提到。
阿稳。
信上这个阿稳最近三日都在阿歆的帐篷里过夜,头两日帐篷的灯点至天明,两人通宵达旦地聊天,都没睡觉。到了第三日,阿稳刚进那帐篷没多久油灯就熄了,之后的半个时辰之中帐篷内不断传来奇怪的喘息声。
信上还写道,这叫阿稳的娘子前几日身体不适,阿歆娘子奔了一整晚只为她抓一只野兔回来炖了补身子。两人形影不离,状若夫妻。
李延意看完信之后慢慢地将其卷了起来,系好,放在案几之下专门存放阿歆相关物件的木箱里。
这个叫阿稳的人,她知道。
当初黄门在她面前嚼舌根之时也提到了她,她非常崇拜阿歆,走哪儿跟哪儿。北疆这么苦,她居然也跟去了。
李延意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仲夏的汝宁大雨倾盆。
禁苑之外是她的江山,是她的天下,她却只能待在这儿,连为心爱的人冲动一次的可能性都没有。
深深宫闱雨水成线,编织成巨大的牢笼,将她罩在其中,闷得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