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诏武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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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灰蒙蒙的天际彻底暗了下来, 雪花一片片地飘在甄文君的头上、肩上, 渐渐将她包裹成一个雪人。

    她还穿着崭新的婚裙,裙摆在雪地之中露出一角, 像已经干涸的血块。

    甄文君的脸部僵硬, 没有一丝表情, 就像具在此地待了上百年的尸体。

    王五郎对于阮氏阿穹的追忆只到她怀着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之后这个传奇女人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王五郎不知道。

    “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只会有无尽的危险。”

    王五郎一直都记得她们主仆二人分别时阿穹的坚定, 王五郎痛哭不已,他跟随阮氏这么多年, 如今阮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王五郎怎么舍得离开?

    “女郎……仆知道女郎是想保仆一命,可仆发过誓的要辅佐阮氏直到入土的那一天!女郎!刀山火海, 就让仆跟着女郎吧!”

    黑夜的寒风刮在山谷之中, 王五郎对着阿穹一直磕头, 磕得额头上满是鲜血,眼泪爬满了脸庞,可是阿穹没有任何动容,她甚至没看过来一眼。

    “你当年是被我父亲买回阮家的吧。”阿穹问道。

    “是,当年饥荒,阮公可怜仆父母想要易子而食, 将仆以一袋面买了回来。”

    起父亲, 阿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向充满了善意的阿父, 对聿忠心耿耿的儒雅阮公, 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阿穹对王五郎道,“从今以后你自由了,不再是阮家的人。走。”

    无论王五郎再怎么哀求,阿穹都不再理会他。

    “阮氏阿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王五郎没有再见过他。”步阶道,“不过王五郎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将当年阮氏的最后一点线索带到宿渡,以姑戗族语记录下来的正是他。”

    王五郎所不知晓的阿穹的后续,甄文君能猜个大概。

    阿母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谢扶宸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不纯,无论在此过程中他是否真正爱上了阿母,直到最后,不仅让她心折,甚至未婚先孕,有了他的孩子,这对阿母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击。她从未向自己提过谢扶宸的事,对于灿烂的过往也丝毫不留恋,只是不停地告诫女儿,不要锋芒毕露,要学会低调学会收敛。看得出来她在努力遗忘过往,遗忘有谢扶宸的过往。

    她隐姓埋名改名为“骁氏”,一来是对自己祖上的纪念,二是为了躲避追查。就算到了神初年间她依旧是个颇为敏感的话题,若是被查到极有可能还会有杀身之祸。

    可她毕竟是个奇才,她或许不甘自己唯一的女儿在西北边陲这的县城碌碌无为一辈子,不想女儿这一生只是个家奴。她看出了女儿的聪颖和闪光点,所以在暗中磨她,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有所作为,不让聪慧的脑子蒙尘。

    阿母是矛盾的,从她对女儿的教导上就能看出来。

    她也是非常聪明的,谢扶宸若是真的如王五郎所,对阿母假戏真做动了真情的话,他一定会到处找寻阿母的下落。可他一定不会想到阿母居然这般大胆,藏身在绥川的谢氏宗亲家里,其实就在谢扶宸的眼皮底下。

    这么多年来,谢扶宸完全没发现。

    其实,就算他和阿母相逢过,这么多年过去,阿母老了腿也残了,他还能认出这村妇就是当年那个耀眼的女将军吗?

    这样顺着线索想下来,阿母当初进入绥川谢太行的府中,让谢扶宸的女儿看上去是谢太行酒后乱了心性的结果,也都是计划好的。

    这个女儿生下来就算再像谢扶宸,谢太行这个草包也不至于怀疑。就算再不喜欢,谢太行也觉得那是自己的骨血,不至于将她们母女撵出去。

    阿母那些年够躲在角落里安心培养女儿长大,全都是她计划好的啊……

    至于谢扶宸和卫景和那场攘川悲剧,大概也是经年累月的积怨导致的恶果。

    按照王五郎的法,卫景和应该是最后见到阿穹的人,他该如何回去复命?必定是阿穹已死,明帝这才没有继续追查她的下落。

    卫庭煦她是九岁的时候遭遇了攘川之难,若她在年龄上没有谎的话——甄文君在计算——按照她比自己真实年龄大四岁来算,也就是阿穹消失五年之后,卫家便成了天子的眼中钉,让谢扶宸痛下杀手。

    其实很好理解,阮氏被除之后,胡族的滋扰依旧,明帝迫切需要另一个武将来为他守卫江山,驱逐胡贼。另一方面,对于阮氏这样具有威望的大家族突然消失,百姓们迫于强压,嘴上可能不,但心里总是惦记,一旦大聿在战场失利,百姓们更会在暗中骚动。

    如何能让大家忘记阮氏?明帝的脑子是清醒的,他需要再立一个伟岸的将军出来取代阮氏。这个重担自然落在了卫家身上,落在了卫景和身上。

    卫景和本身的能力不在阿穹之下,他亦是人中龙凤,频繁立军功绝不是件难事。

    恐怕不用五年,卫家便会取代曾经的阮氏,成为李家最称手的兵器。

    而历史的悲剧总是在循环着,拥有极其相似的面孔。

    就看如今李延意的手段,便知道坐上帝位是不可能不猜忌的。谁功绩无双,谁就会成为天子新的提防对象。

    更何况卫景和是最后一个见过阿穹的人。

    卫景和怎样向明帝交差的,现在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但若甄文君是明帝的话,没见到真正的尸体,她是不会相信卫景和的话,甚至会因此怀疑卫景和的忠诚。之后的这些年,卫家的崛起更加放大了帝位的疑心和忌惮,加之谢扶宸的推波助澜,终于到了除掉卫景和的最佳时机。

    谢扶宸在攘川囚禁了卫景和、卫庭煦以及卫家的一票家奴,虐杀多人大概是想让卫景和出阿穹的下落。卫景和宁愿妹妹被虐宁愿死这么多人也不出阿穹母女的下落,有可能是铁了心要保护阿穹,让她免遭谢扶宸的骚扰甚至是明帝的继续追杀。不过甄文君更倾向另一个可能性——卫景和或许真的不知道阿母的下落,他只是放走了阿母,而阿母也没有告知他去向。只是一心想要找回阿穹的谢扶宸并不相信,直到将卫景和虐杀。

    多年之后,风云再起。

    当年那个在攘川无辜受难的娘子怀揣着一颗复仇的种子,这颗种子在她精心培育下慢慢冒出了头。她开始布下天罗地网,要让谢氏,甚至是李氏血债血偿!

    往事如同一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飓风,刮得甄文君脑子里一片狼藉。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解开。

    “所以当年明帝为何要灭阮氏全族?导致阮家灭门,衍生出之后所有事的那个由头究竟是什么?不可能只是功高盖主这么简单。若只是帝王猜疑,不可能立即下这么狠的手,看卫家就知道了。更何况阮氏被杀,卫家扶持不起来又当如何是好?胡族入侵谁来为他守边关?明帝同样猜疑卫家,却只是杀掉了卫景和当作对卫家的敲,可是对待阮家却疯狂很多。诛杀九族都不够,还要将所有阮姓之人杀光,费了泼天的力气将阮氏存在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甄文君问道,“上次你寄回的信中阮氏被灭族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就连王五郎也不知道吗?”

    步阶点头:“正是。”

    “那……”甄文君一阵心烦意乱,可步阶却依旧镇定地微笑。

    甄文君凝视着他,等待他开口。

    步阶果然从不会让她失望。

    “王五郎不知,但文升知道。”

    “快快来!”甄文君差点儿喊出声。

    这些年来步阶从的玄鸟图腾入手,一路查到了阮氏一族的前身,又查到了当年的灭族血案。这件事已经成为他生命的重心,而且越查越多谜团,激发了步阶的斗志,一定要揭开大聿皇室的面纱。

    步阶在和王五郎彻夜深谈,将阮氏所有的过往都抠出来之后,和甄文君一样,对于当年明帝猜疑阮氏,非要将其满门都诛杀的原因非常感兴趣。

    能让一个天子如此忌惮甚至发狂的,应该不只是功高盖主拥兵自立这种云里雾里的理由。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明帝的皇位,明帝非常确定这种威胁。

    这威胁是明帝和阮家都心知肚明的,阮公才会预测到阮家大祸临头。

    步阶那几天都没有睡,夜深人静之时他坐在宿渡家中的山顶,万籁俱寂,凉风吹拂,他想明白了一点。

    能够对皇位造成威胁的这件事,恐怕是明帝和阮家一块儿做的。

    冥冥之中步阶有了一种感觉,他开始查自明帝出生以来所有的中枢大事。刚刚开始追查,步阶就发现了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事。

    原来明帝是双生子,他还有个孪生弟弟,瑞王李蓄!

    步阶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立即着手去查这瑞王之事,查到瑞王在安元八年去世的,而那时距离明帝登基还有四年。

    第一个时间点吻合,步阶继续兴奋地追查。

    想要追查阮氏之事不容易,可是要查明帝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还是很方便的。

    瑞王死后,当时的明帝还是太子尚未登基,孪生弟弟去世明帝悲痛不已,导致大病一场,大半年时间都深居东宫,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此期间东宫一直都很安静,史料上对于其间发生的一切记载潦草,仿佛被谁剪去了似的。直到安元十年,东宫忽然爆发了一件大案,有人要毒杀太子!明帝命大保住了一命,但下毒的矛头转向了东宫的所有人,就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过嫌疑。

    太子中毒事件引发了东宫大换血,从太子妃到所有的宫女、内侍全部都被废被杀,换成了另一批人。又过了两年,明帝登基,正弘元年,明帝的幼子夭折。本来就子嗣单薄的明帝立了庚氏为后,生下了公主李延意。

    一直到李延意出生,往后的所有事都没什么好查,感觉也都很正常。最让步阶在意的便是安元八年到安元十年间发生的事。

    明帝和瑞王就算是孪生兄弟,一个弟弟的死竟会让太子悲痛近一年的时间,甚至连人都不见,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借口,像是要隐藏什么。再之后就是血洗东宫,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脱厄运。更离奇的是明帝一登基幼子就夭折了,这不定是明帝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他也死了……这手段颇有些明帝之后除去阮氏的风范。

    除去阮氏是为了隐藏秘密,那么东宫惨案也是出自明帝之手吗?

    步阶习惯先假设,假设这一切时明帝干的,那么一定有个特别的原因驱使他这么做。

    “因为他要杀掉所有熟悉太子的人。”步阶到此处,脸色一直惨白如雪的甄文君也想到了,“因为他不是太子……他就是瑞王李蓄!”

    步阶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也是这样推测的。身居东宫近一年的时间就是为了疏远他人,重病之后就算再出现,容貌有一点点改变也可以推脱为大病的原因。但就算是双生子,亲近的妻子、孩儿和奴仆总是能发现的,明帝索性制造一场弥天大案将这些人全部杀光,等到登基之后另立皇后,从此之后这帝位也算是坐稳了。”

    甄文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口腔里都是血腥味也浑然不知:“那么阮氏之所以被猜疑,正是因为阮氏帮助瑞王狸猫换太子?阮公便是知道这内情的人?!”

    步阶道:“阮家虽然一直生活在汝宁,但阮公和瑞王李蓄一直都走得很近,据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正弘年间阮家就成了天子的亲信。这里外里一想,文升也和女郎想的一样,杀掉太子再血洗东宫,最后还能平稳登上帝位,不可能凭借一方之力就能做到。瑞王本身就养有上千门客,阮氏一家又是足智多谋,能够辅佐瑞王干出这等大事的,在当时恐怕只有阮氏能办到了。”

    “文升,这一切只是咱们的猜测。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话……”

    “有的女郎。”

    甄文君精神为之一振。

    “文升有想过,如果宫中的那个人是瑞王,那么代替瑞王被埋入黄土的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太子李翱。我去寻访过曾经瑞王府的家眷和家奴们,幸好这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痕迹不可能完全抹去。起来也是幸运,在查过一圈之后文升并没有得到有利的线索,但据有个叫阿俊的家奴在瑞王去世的时候为之守夜,结果被吓疯了大叫着跑出了王府。此事颇为蹊跷,我便去往阿俊故土去寻。找了快半个月,我本以为那阿俊已不在人世时,阿俊却找到了我。他如今已改名叫做阿旺,守着两亩地过活。我到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了我跟人听他的下落,阿旺跟了我半个月,确定我不是歹人才与我相见。阿旺,当年的确为瑞王守过夜,大半夜的忽然来了一阵妖风。”

    “妖风?”

    “对,妖风。当时瑞王躺在棺木之中等待着各方亲戚友人的哭灵,那一阵妖风忽然将一柄寿幡给吹了下来,正好盖在瑞王的脸上。阿俊赶紧上前将寿幡拿起来,这一拿没想到竟连带着将瑞王脸侧的痦子给一并刮掉了。阿俊将痦子捏在手里,越看瑞王的脸越不对劲,靠近一看,发现这人不是瑞王。阿俊乃是奴生子,自长在王府之中,瑞王和太子之间就算再的差别他也能认得出。心里一转他明白自个儿发现了惊天的大秘密,不想被牵连就装疯卖傻的逃了。也亏了当时王府新丧无人去管一个下奴的死活,才叫他逃过一劫。如今时过境迁女帝都登基了,他穷困潦倒,一身病痛,为了二十两银子将当年所有事都了个干净。”

    一切都明白了。

    阮氏当年帮助瑞王李蓄谋害太子,偷天换日之后多年,已经成为天子的明帝一直不踏实,阮家的那个木盒里究竟装了什么,是否是阮氏当年留下了什么证据?是否将他的罪名写在了秘卷之上,锁到了木盒里?

    阮氏这么大的功绩若再加上天子为假,江山竟被乱臣贼子在不知不觉中易主的秘密,他们想要篡位恐怕易如反掌。

    那个去试探阮公的官员应该就是明帝派去的,而阮公的回答彻底让明帝起了杀心。

    可是杀到最后秘卷还是没有找到。

    明帝觉得阮氏阿穹带着秘卷藏了起来,卫景和乃是帮凶!

    “所有事的起源就是那个木盒,那个秘卷。可那木盒如今在何处谁也不知道……”步阶独自了很久,没得到甄文君的回答,回头看时,发现甄文君已经不见了。

    “咦?女郎?”

    雪地里只留下两排跌跌撞撞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