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诏武四年
屋内还弥漫着迷香的余味, 仲计已经提前吃了解药,此时清醒得很。
花这一整天都想要从床上挣扎起来, 她知道今日是女郎的大婚之日,她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一眼的。不是为了看婚宴的热闹, 也不是为了一睹女郎穿上婚裙的风采, 而是感到了危险。
她总觉得这个婚宴上会发生什么。
本来花只是觉得凶兆不过是她久病之下的妄想, 可从今开始她的状态非常不好, 很明显不是鬼鸠之毒发作时的痛楚让她无法走出屋子,她甚至连清醒的时间都很少。太过明显的阻碍让她在意识难得聚集之时察觉刀有人刻意为之。此人并没有杀她的算, 只是想要困住她, 不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花明白了,其实她早就明白的。
“快滚。”花站在原地已经很勉强,脑中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在压迫着她, 企图夺走她的意识。若是仲计现在就离开女郎的房间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花的威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仲计冷笑一声,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我本来就时日无多,此时是杀掉卫庭煦最好的机会,再不动手, 更待何时。”罢仲计一刀便要落下, 花大骇,迅速出击。
就算她浑身都是毒, 体力和力量已经大不如前, 可在卫庭煦陷入危难之时, 花身体深处迸发出的无限能量还是让她快如闪电冲到了仲计身前,连续两拳在她的腹部和肩头,将她轰开。
仲计的刀掉在地上,花迅速将刀捡起握在手中,检查卫庭煦,发现卫庭煦没有受伤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吸入了迷香的卫庭煦此时此刻依旧昏迷着,动静这么大也没能将她吵醒。
“咳、咳咳咳……”仲计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花看向她,见大量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一瞬间便把地面染红了。花纳闷,中毒这么久她早就不似当年勇猛,拳下力量万分有限。更何况方才那两拳只不过想要把仲计隔开而已,没有想要取她性命也就没有下狠手,何故呕这么多血?
“你身上的毒,也已经扩散了吗?”花站在卫庭煦的床前,将她挡在身后。
剧烈的咳嗽几乎耗尽仲计最后一点力气,总算平息之后,她看着花手里的那把匕首道:
“中了鬼鸠之毒……还中了我的散骨丸,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力气。花,你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何心甘情愿做卫家爪牙?你明明知道卫庭煦所图的绝对不只是现在的区区五品女官而已。”
“我家女郎志向宏远,自然不止是眼前。”
仲计呵呵地笑,又吐了两口血:“就这样的一个恶人,你竟甘心帮着她。”
花:“屋外的护卫和女郎都是你迷倒的,一边要为我治疗鬼鸠之毒一边又对我下药,让我一直昏昏沉沉无法协助女郎。一口一个恶人,你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少光明磊落?当初你我在北娄相逢时,你还是个行善医人的大夫。为什么要行刺女郎?你和女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起北娄往事,仲计怨怼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温和。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并不在意。”
面对仲计的话,花没有回答。
花十六岁的时候正在北娄,因为那年卫庭煦正好游历到此。
北娄不在北方,而是大聿东南沿海的一处半岛,卫庭煦当年想来此游历正是听有一位正弘年间的名士被流放于此。
此人精通经学学富五车,反对当时风头正劲的清谈之风,连带着刚刚流行起来的芙蓉散都在他痛斥范围之内。要知道当时芙蓉散已经在各郡县大面积种植,是官家的生意,敢向芙蓉散开刀的没有几个。谁敢话,便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这位名士不仅了,还连续了整整一年。或许也是因为此人乃是李翱当太子时的太子太傅,是当今天子的老师,杀他不得。明帝没办法,被他追在屁股后面念叨了一整年,最后只好将其流放。
卫庭煦很崇拜这位名士,想要与他长谈社稷之思,听闻他的下落之后特意跑到了北娄。
那时花还未中鬼鸠之毒,面目清秀,一顿能吃六碗汤饼,灵璧也是个活泼多语的娘子。卫庭煦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儿,却能对出名士贴在茅屋门口的对子,且对得无比工整,名士便请她入屋。卫庭煦迎着众人愕然的目光被花推进了屋内,花想留在里面陪她不成,被名士轰了出去。
“不必这么紧张,家里的暗卫都在保护着,谁能伤女郎半分?”灵璧伸了伸懒腰道,“北娄半岛风景优美,女郎了让咱们得闲就去散散步,放松放松。”
花不理会,灵璧硬拽着她去北娄城中走走,女郎这一谈起码要一两个时辰,她也要制备些衣物和干粮,好为奔赴下一城池做准备。
灵璧像拽头牛一样好不容易把花拽去帮忙拎东西,花没精采地跟着灵璧身后,穿梭在粮铺布庄之间,怀里堆满了灵璧精心挑选的物件,目光被遮挡住,根本没看见前方有个猫着腰似乎在躲避什么的娘子。
两人对撞上的一瞬间,那位娘子就被撞飞了出去,连带着撞翻了几个水果摊。
花正要道歉,只见那娘子一咕嘟爬了起来,身上都是擦伤渗血的伤口,一句话都没甚至看都未看花,迅速逃走。
灵璧买了两坛子上好的蜂蜜,美滋滋地从店铺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叫住花就被飞奔过来的一群人撞到,蜜罐坛子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灵璧大怒,满地乱看找了根棍子,提起裙摆疯了一样地追。花叫她也不听,没办法只好抱着一堆东西伸长了脖子狼狈地跟在灵璧身后,一路追到了一片无人的树林之中。
东南地带气候潮湿炎热,树木茂密,林子之中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灵璧和花并肩往里走,忽然听见“咣”地一声,像是棍子砸在人身上的动静。灵璧低头看了眼自个儿手里还没派上用场的棍子,领着花一块儿往前走看热闹。
“别去了。”花,“女郎在等着咱们。”
“不行,这帮混账翻我的蜜罐,岂能就此放过他们?好歹让他们赔钱!”灵璧拽着花不让她离开,花实在没办法,将怀里的东西放到一旁,跟灵璧一块儿讨债去。
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木,她们看见在山坡下方有个娘子被倒在地,头上流了很多血,是方才被花撞倒之人。难怪走得那么匆忙,原来是在被追杀。
一群当地农人樵夫扮的男子将这娘子五花大绑,脖子上系根绳子,硬将她拉着往前走。娘子不走,一群人便继续拳脚踢。
灵璧看不过去,一群人居然合伙欺负个弱女子,操着棍子要上去揍人。刚迈出一步就被脚下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一脑袋磕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花:“……”
三两下将人跑,花把那满头是血的娘子救了。
娘子从怀中掏出个药盒来,很冷静地将药粉往自己的头顶上抹,一边抹一边感谢花,并明了原委。
她自己名叫阿雍,是一位出门历练的游医。
北娄当地有一个没有开化的民族,他们信奉一个叫拉依围的神,有病只去求神,拒绝一切大夫。若病好了就是神对他们的恩赐,死了也是因为自身罪孽太重,需要重新历经轮回洗涤灵魂。阿雍行医到此正好有个孩子被毒蛇咬伤,奄奄一息,放在祭坛之上被迫等死。阿雍救了他,结果被当地人成是巫女,玷污了这个孩子的魂魄,害这孩儿再也没办法到他们真神的身边去,要烧死阿雍。这会儿将她绑去就是想烧死她。
花救了这个阿雍,也就是之后的仲计。
那时阿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想要报恩,花摆手不用,阿雍不听,就一直跟着她。
花冷着脸一路回到了城中阿雍还紧随其后,她知道卫庭煦不喜生人靠近,便对她动了怒,想将她吼走。
阿雍止了一半的血又开始往外冒,一脸的血也掩盖不了她灿烂的笑,一笑咧出两排白牙:
“没关系,恩人,我知道你害羞。我不会扰你,就远远地看着你。”
阿雍藏到暗处去了,花在等卫庭煦从名士的茅屋中出来,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让她后脑门发凉。
花扭头,见一颗血头从墙后面探出来,见花发现了便立即缩回去。
花:“……”
卫庭煦出来,见只有花一个人:“灵璧呢?”
花:“…………”
一块儿去林子里找到灵璧时灵璧还在昏迷,并不知道自己被抛弃过的事实。
随后卫庭煦一行人离开北娄再出发,花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甚至忘了阿雍一事,直到卫庭煦问她:
“一直跟在咱们后面的是谁?不像是刺客,但也不露面。”
花去找阿雍时,阿雍已经饿了三天,奄奄一息。
花丢给她一袋奶和蒸饼后一拳将一旁孩童粗细的柳树了个窟窿:“不要再跟着我,否则我杀了你。”
阿雍被吓着,没敢再跟着。
花加快了脚程,甩掉了这个大麻烦。
两人就此断了联系,不过阿雍没有忘记这个救命恩人,一直在设法寻找她。
近十年中,阿雍换了名字,性格大变,背负着血海深仇。当她再一次遇见花时,两人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你才是谢扶宸的人。”花,“所以当时错怪了胥公。”
“不。”仲计,“我和胥公都是谢家人,两人相互扶持,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做一场戏,起码保住一人。”
“你为何为谢扶宸所用?难不成也是为了你们口中所谓的大义才助纣为虐?”
仲计看着沉睡的卫庭煦:“若是卫庭煦醒着,我必定要问问她记不记得那批被她杀害的无辜画师。我的阿父,唯一的亲人,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