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诏武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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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家和长孙家围着汝宁的五万兵马在迎头痛击了冲晋大军之后便迅速护着庚太后和两位皇子向西撤离。

    甄文君一直跟在左右, 除了长孙悟之外还有长孙家和卫家的几个人在军中担任他的副将,一切重要的行动指挥都由长孙悟下达。

    甄文君知道长孙悟一直都没入仕, 战场经验非常有限,可见他调度征伐相当从容,完全不像个新手,倒是让甄文君想到了当年在山海司亲眼见到阿燎展开天兵神盒时的震惊。

    原来长孙家一直都在暗中隐藏实力,阿燎如此, 长孙悟亦如此。

    大聿中枢军队匮乏时常出钱雇佣地方士族的部曲仗, 军中管理混乱, 长孙悟想要积累行军作战的经验完全不用摆在明面上让人起疑, 混在部曲之中甚至挂个他人的名字便能很好地掩人耳目。等到乱世到来, 长孙悟便能立即挑起大梁。

    长孙家一直扮演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和卫家协商好的。卫家一直在表面上吸引火力, 而长孙家则在暗地里蓄势待发。

    如今卫庭煦在平苍“丁忧”, 整个卫家除了卫纶的丧事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长孙一家渐渐浮了上来,这一招配合当真得游刃有余。

    不过,天子西行之后势必会传位给两个皇子之一,如今长孙悟挟持了太后和皇子们,正是掌握了最有利的砝码, 同时也将自己陷入了最大的危机。

    步阶虽然没有和甄文君一并前往汝宁,但是他和其他几位谋士们却是没有闲着。

    这几日飞到甄文君手中的书信众多, 越看越让她忧愁。

    她一直都知道大聿中枢暗弱各地诸侯士族强大, 就连中枢要仗都需要出钱雇佣地方部曲为国出征。每一场仗便会消耗数年的积累, 国库空空如也但就整个大聿而言并不是没有钱。钱不在国库,不在帝王手中,那些征不上来的税已经沉淀在地方太久太久。地方的私兵和财富究竟有多少又集中在谁的手中,甄文君相当介意,毕竟这些人很有可能立即转化为自己的敌人。

    两个月前她便让步阶和其他谋士们暗中调查大聿四十八个郡中大族私兵和财富状况,以分析敌我优势,得到的结果让她忧愁。

    原来在李延意为了钱大伤脑筋,甚至不惜坑蒙拐骗从大臣们手里榨一点儿油水填补国库之时,地方郡县内的每一个豪族所拥有的财富都足以自立成国。甄文君觉得自己坐拥金山,可真正算起来,如今在顶尖的诸强之中或许还找不到她的名字。

    时间有限,她相信步阶他们所调查到的还不是全部。

    若是李延意如今还活着知晓这一切,不知作何感想。

    难怪大聿会亡,难怪冲晋可以长驱直入没有受到太多阻拦。

    犹记阿母跟她过大聿开国皇帝如何起义,如何神勇大破腐败暴戾的前朝,开创一代盛世。二百年的时间匆匆过,所有的传奇都已经入土,聿已经成为另一个等待革新的腐朽帝国。

    甄文君身处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清晰地感受到了历史巨轮是如何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碾过。

    大聿不止一个卫家一个长孙家,甄文君发现自己的眼界一直聚焦在中枢太久,忽略了其他的威胁可能性。

    无数的巨头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不止是卫庭煦,所有的野心家们都在等待最佳时机。

    如今长孙悟主动将太后和皇子握在手中,若是握得好了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握得不好就是引火上身。

    甄文君倒是对卫家和长孙家究竟会怎么走这一步棋非常感兴趣。

    长孙悟的大军移动比甄文君独自一人行动要慢很多,甄文君先去回汝宁一趟再追他不迟。

    天将放光之时甄文君抵达汝宁城口,第一眼见到残垣断壁她几乎认不出这曾经灿烂辉煌的京城。固若金汤的城池被摧残得乱七八糟,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尸首,而冲晋士兵把守在外,戒备森严。

    汝宁已被胡人占领,从正门只怕难进去,此时正值旱季,甄文君算从地下水道入城。

    水道入口被冰封得严严实实,她以火融冰,好不容易才摸了进去。

    曾经熟悉的街坊变成一堆堆陌生的废墟,如火如荼的市集横陈着倾倒的板车和断肢,滚滚浓烟还在不时侵入甄文君的嗅觉,让她呼吸颇为困难。

    道路堵塞屋舍倒塌,甄文君努力在其中寻找记忆中的道路。

    在城中寻找多时,趁着巡查士兵不备救了几个尚存一息的百姓,指引他们从水道离开。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她阿母的下落。

    东躲西藏找了大半日,甄文君算是明白,李延意知道自己难逃此劫,恐怕已经部署好了身后事。包括她阿母。

    摸了摸腰间的虎符,甄文君明白,阿母已经被卷入了战争洪流之中,李延意残留之志会主动来找她。

    甄文君返回长念山时阿歆和李延意的尸首不见,多出的是枭脑门上一个大包。

    “阿歆呢?”甄文君只不过是普通的询问,见这场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特意缓和了语气询问,没想到枭还是吸着鼻子红了眼:

    “我……我是想让她留下来的,可是她非要走,我便使出了聿字拳想强留……”

    “强留?你可知那阿歆算得上大聿数一数二的高手,你如何能强留。”

    “我怎么知道,阿母又没过。”

    “所以拆了几招输的?”

    “前后只拆了二十招脑门就中了一记,那人抱着尸体踏草而行,跟飞似的!我想要去追,追出几里地她越跑越远,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担心,只好放弃了。”

    出乎甄文君的意料:“你居然能跟阿歆过二十招,还可以追她出几里地都没被甩开,行啊,比我想的要厉害很多了。”

    枭捂着脑门的包委屈道:“可也是输了啊,还被爆了个栗子。”本以为勤学苦练这段时日自己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还是惨败,枭噘着嘴一阵阵地想哭。甄文君蹲下来在她的包上弹了一指,枭哀嚎着飞速后退好几步:

    “很痛啊!”

    “知道痛就好。她知道你是没有恶意,不然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听到“身首异处”这四个字,枭不寒而栗。

    “虽然你可能是大聿最厉害的孩,但在高手面前依旧不堪一击。”甄文君正色道,“我像你这般大时已经离开阿母身边,在生死一线间挣扎。真正的敌人不会因为你年龄而放你一马。这世间的残酷你现在可能还没有真正体会,不过我可以很负责地,只要你有一丝懈怠就只有死路一条。眼泪可不会让任何人心软。”

    给个甜枣再重重几棒,让枭又振奋又紧张。

    “接下来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果你要继续跟着我的话,要做好随时丢命的准备。还要来吗?”

    “要!”枭已经忘记了额头的疼痛,也不再撒娇了。

    “好,我给你寻了一匹马来,是冲晋的战马。你长得很快也该试试战马了。它很野很烈,你只有比她更野更烈才能驯服得了它。”甄文君拍了拍马鞍,“来试试看!”

    枭眼神坚定飞身上马,这马比她骑过的所有马都要高,一骑上马背那马就开始嘶鸣,一个劲地想将她颠下来。甄文君并不多管她,已经策马奔出了百步。枭咬牙坚持,颠颠倒倒险些坠马之后总算坐稳,尽力赶上甄文君的步伐。

    阿隐比甄文君还要早从平苍出发,应该早就抵达汝宁,却一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甄文君怀疑,李延意最后的意志应该是交托给了阿隐。阿隐是个非常微妙的存在,她就像李延意影子的一部分,极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甚至连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少之甚少,不像太后那般惹眼,行动起来自然自如许多,想要逮到她并非易事。

    甄文君还在盘算阿隐何时才会再出现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她完全想不到的事——

    长孙悟率领的大军被巨鹿县刘家的几千兵马伏击,了个措手不及,混乱之中只将牧儿带走,庚太后和恭儿都落入了刘家的手中。而之后牧儿也丢了,长孙悟算是空手而归。

    据巨鹿刘家背后有庚拜支持,是一县名士,门客不过区区一百人,私兵也是临时庚拜给他凑起来的,这次也只是想偷袭,若是能成功自然好,不能成功的话也就罢了,绝不恋战。没想到一击即中。

    刘文兴见到满脸乌黑的庚太后和恭儿时都忘了下跪,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将她们“请”到手中。

    长孙家的兵马散得无影无踪,刘文兴暂时将庚太后和恭儿留在了巨鹿,十日之后就在他家中为恭儿举行登基大典,尊她为大聿新帝。没有传国玉玺没有先帝遗诏,甚至连登基衮服都没有,恭儿就这样被他们拱上了帝位。

    此事一出,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另一边,夺了牧儿的岱安郡王守也尊他为新帝,更是弄出了一封“遗诏”,称遗诏乃是李延意亲笔所写,正是传位给牧儿。且破口大骂巨鹿刘老贼居然敢胁迫太后托个假天子上位,实乃目无先帝大不敬,群雄当讨伐之。

    刘文兴听闻王守居然这般口中无德,也不客气,让门下所有谋士一块儿口诛笔伐,称王某乃是恶人先告状。先帝本就是女帝,怎么可能传位给一个男孩?这样一来她苦心推行多年的海纳变法又有何意义?女性地位又要怎样提高?再,这两位皇子谁聪颖谁愚钝大家心中都有数。知秋王李蓉辨日炎凉年纪就有国君之相,而那南阳王李甲胆如鼠资质平平,先帝那般精明真龙又怎么会传位于他?何况还有太后坐镇,莫非太后所言也是假的?

    李蓉正是恭儿大名,李甲便是牧儿。刘文兴这一番铺天盖地的谣传甚至编成了童谣,越传越离谱,活生生将牧儿唱成了白痴,王守瞬间成了想要谋朝篡位的奸佞,人人喊。

    王守再反击,刘文兴也当仁不让,双方为了争谁手中的皇子才是正统天子嚷嚷着要开战时,李延意的堂兄之一李敏站了出来痛骂两个反贼。天子只是下落不明,你们不去勤王却在这里起了未来国君的主意!手中有诏书便拿出来看看!有太后支持就让太后开口!否则各路诸侯共伐之!

    李敏这一下推起了千层浪,整个大聿四十八个郡,蛰伏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诸侯新怨旧帐一起算,你方唱罢我登场,纷纷站队、联合、争夺……分成了支持牧儿登基的南阳派和支持恭儿才是正统的知秋派,双方为了争夺未来的资源大出手。更有自认实力雄厚者干脆直接圈地登基,称王称帝。

    天下大乱。

    诏武五年,也是以诏武为年号的最后一年,各路军阀前所未有地大混战。蕴藏了多年的力量迸发,仿佛回到了纷乱的战国时期。加之冲晋自北而来,且占领了汝宁、官仰、汾化几个中心地带,且不断想要往其他三个方向扩张,摩擦不断、

    这个刚从饥荒和大战中苟延残喘了几年的国度再次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所有人的野心都在探头,而甄文君则默默退到了战火之外的南边,与流放到怀扬当太守的关训和捡回一条命的林家一块儿招兵买马,加快扩大势力的脚步。

    从神初九年偷偷在宿渡买下第一块地开始谋划,慢慢积累财富和人脉的甄文君终于迎来了爆发的机会。

    豪族们深知战争意味着百年来家族积累的财富很有可能在瞬间灰飞烟灭,所以这些吸食着芙蓉散,过惯了醉生梦死之日的名士们都只是在内部摩擦叫嚣,并不想要和强悍的胡人有太深的过结。

    甄文君却没有任何顾虑。

    她本就是来自绥川县的花匠之女,一无所有,生于动荡的年代一直是他人刀下鱼肉。储备多年就为了如今一搏,就算输了也不过回到起点罢了。

    多年的积累变成一支庞大的军队和丰沛物资,她亲自领兵杀回中原,以虎符统领士族之兵,虽多有埋怨但现在各家族都着维护正统的旗号,不好违命。

    甄文君这一击刺得冲晋措手不及,将汝宁南边的几个郡从胡人手中夺了回来,与怀扬郡连成一线,圈出了一片安全地带,让身处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避难。

    当甄文君再回头有时间去数日子的时候,发现大半年的时间已经匆匆而过。严寒之冬早也过去,绵延的盛夏之后转眼入秋。

    阿歆带着李延意的尸首不知去了何方。

    甄文君一直都在等两件事。一是阿隐的现身,另一件便是卫庭煦的发力。

    身处平苍的卫庭煦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平静得不像她,又太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