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顺德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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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聿军大获全胜的消息早也传到了汝宁, 算算日子甄文君早该在十日前就抵达汝宁,可秋天就要到了, 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卫家的探子向北方奔了百里巡查, 居然都没有找到甄文君的下落,甚至连二十万大军都没看到影子。

    此事也传到了禁苑, 天子收到了消息, 但没表态。

    “怎么可能。”

    卫庭煦收到探子回报时阿燎正和她在新建的卓君府吃茶。

    阿燎惊讶道:“文君妹妹就算贪玩在外面多玩了几日, 不至于连大军都没消息,那可是二十万, 走哪儿都是乌泱泱的一片, 想不发现都难,怎么会找不到?”

    刚刚入秋卫庭煦已经披上了水蓝色的披肩,这件披肩是甄文君第二次北伐回来时为她带回来的,产自冲晋, 保暖效果特别好。卫庭煦刚散了班从禁苑回府, 有些累, 用竹筴搅拌的动作也很缓慢。上朝时梳的简冠将她的长发稳稳束在脑后,和男性官员有所区别的是,当今大聿女官所束的简冠将发尾垂落, 更有飘逸的美感。

    卫庭煦道:“北方辽阔,如果文君变了道路, 想要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阿燎还想再什么, 品一品卫庭煦方才所言, 忽然“咦”了一声:“所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你们二人又在玩什么花样?”

    卫庭煦将煎好的茶倒入阿燎的杯中, 但笑不语。

    阿燎能确定自己对了,接过茶杯声道:“还假惺惺地派人去找,真是做戏做了全套。”

    “也不是假惺惺,我的确担心文君的下落。”

    “还怕我横刀立马横扫冲晋的骠骑将军敌不过上面那位派去的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刺客么?”

    “当年开辟万向之路回来时的险象环生记忆犹新,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况且这刺客恐怕不是上面那位派去的。上面那位对文君亲得很,想杀的只有我而已。”

    阿燎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道:“派人行刺的莫不是刘绍?刘绍竟有这胆子?老贼一直在背地里煽动天子,实在耽误事,是时候将他解决了。只不过天子现在极为宠幸此人,想要碾死这只臭虫只怕会引起天子的戒备与反感。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孩子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想要动他的人,不怕到时候鱼死网破,又要一番折腾么?”

    “刘绍以修建天子行宫为名,在自己老家大兴土木建造豪宅,并私自修建万向之路沿路市集,从中获利中饱私囊。特别还是在文君出征北方,战事吃紧之时作这妖,一旦前线供应不足胡贼卷土重来,这刘绍便是长了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砍。”卫庭煦抿了一口茶,“这些都是其次,毕竟北方已经全线胜利。可这刘绍蛊惑天子,诬杀太傅和前任黄门侍郎,压女官,成日搜刮民女填充后宫,声色犬马无休无止。”

    “庭煦这是在担心天子的身子?”

    “我担心的是好不容易喘口气的大聿又败在他的手中。现在所有新政新律都还太脆弱,还需要继续发展和稳固的时间。”

    阿燎叹道:“拧不断的冤孽,杀不完的蠢货,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

    卫庭煦笑道:“天下会迎来盛世,却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阿燎吃完茶,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和你聊天实在伤身又伤神,还是回去找我的娘子们下棋舒坦。”

    “阿燎,帮我办件事吧。”

    “……我这棋才出口都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下呢!”

    卫庭煦被她逗笑:“帮我去宿渡将阿穹接回来吧。汝宁暂时太平了,比宿渡安全。而且有她在天子才能安分一些。”

    “宿渡?!跑那么远!”

    卫庭煦哀求道:“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你这张脸!明明知道最受不了你这副模样!”

    “嗯,我知道。”

    阿燎:“……”

    “最后一次。”卫庭煦道,“我知道你的愿望便是带着青辕娘子们游山玩水,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便再也不烦你了。你是我唯一的挚友,我自然希望你开心。”

    阿燎也沉下情绪认真道:“我是想要和娘子们寄情山水,可是四处战火狼烟,又有何山水可寄?我想要的不过是和平的年岁里过些平淡日子罢了。很难,我知道。冲晋这边一完,外患即除内乱便起,李氏诸王和庚氏余孽,还有南崖姚氏……先前谁也没有使出全力,一是因为实力相当不想两败俱伤让他人得利,二来,没人愿意背上不外族而同胞的叛国名声。如今已经没有后顾之忧,觊觎帝位多时的人必定不会再手软。庭煦,这回才是硬仗。你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抛下你。我去宿渡接阿穹回来,你不必多了。”

    卫庭煦眼中有些晶莹,张开双臂。

    阿燎过来和她拥抱。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你变了。”阿燎道,“你变得温柔了很多。让我想到时候的你。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喜欢笑,喜欢和人拥抱。”

    卫庭煦听她这样,心中百般滋味。

    “曾经我很担心你,因为你要做的事非常危险,总是担心你会丢了性命,或是走火入魔。”

    卫庭煦皱眉笑:“走火入魔?”

    “就是有一段时间的担心而已。不过看到你现在的状况我很开心。幸好你遇见的是文君妹妹。”

    卫庭煦和阿竺一块儿送阿燎到卓君府门口,长孙家的马车早也在那里等候多时。

    秋雨点点飘落,门口站着位红裙女子,长袖飞带面带桃红,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不是阿沁是谁。

    青辕实在太大太招摇,不可能随着阿燎到处走,阿沁独自再此等候多时。阿燎和卫庭煦一聊便忘了时辰,阿沁也没有半句怨言,细心地从马车下方铺了毯子一直延伸到卓君府大门口,一手撑伞一手将阿燎的长裙裙摆提起来,不让喜欢干净的阿燎沾半分雨水和泥点。

    阿燎靠在她肩头恨不得连走路都让她代劳,阿沁没有半分不耐,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两人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一块儿,还仿佛看不够一般。

    将阿燎送上马车,阿沁才合上伞自个儿上去。

    “甄将军这就要回来了吧。”阿沁细声细语对卫庭煦道,“待将军回府,阿沁再来拜访。”

    卫庭煦感谢了一番后,马车走了。

    “这个阿沁……”站在卫庭煦身后的阿竺道,“是阿燎儿时的玩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卫庭煦道:“这个阿沁时候喜欢穿男装,是个郎君的模样,阿竺姑姑可能不记得了。”

    “是么?”

    随着青辕娘子的人数越来越多,阿燎在汝宁换了间更大的院子,就在地段最好的价格最贵的万泉坊内,是一间四出四进的豪宅,名为“一水间”。所有的青辕娘子都住在里面,其乐融融。

    本该是其乐融融。

    阿燎和阿沁回到一水间,穿过门口的浮桥往里走,还在兴致勃勃地为初红的枫树作诗之时,却听见了一阵哭声。

    阿燎吓坏了,赶紧往府中跑,见阿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正伏桌而哭。四周站着的娘子们手里拿着手绢帕子和水,全都愁容满面,看上去已经劝了好一会儿了。

    “怎么了阿叙!发生什么事了!”阿燎立即上前握住她的手。

    阿叙哭得妆也花了,阿燎拿自己的手绢轻轻帮她擦拭,宽慰道:“可是谁欺负你了?你尽管跟我,我长孙燃拼上这条命也会为你做主!”

    青辕姐妹平日里都亲如姐妹,其他人也是真的关心阿叙,此时都附和阿燎:

    “是啊是啊,阿叙姐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便告诉阿燎吧,让阿燎帮你解决啊。”

    “对啊阿叙姐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倒是出来啊,咱们都是一家人,肯定会帮你的!”

    众娘子七嘴八舌了半晌,阿燎见阿鹤站在一旁没有话,只是愁眉不展,便问她:

    “阿鹤,你常常和阿叙在一块儿,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阿鹤。

    阿鹤以眼神询问阿叙,阿叙含着泪点了点头。

    “阿叙,怀孕了。”

    阿鹤这句一出阿燎如五雷轰顶,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

    周围的娘子们也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一向心直口快的阿喜娘子道:

    “阿叙,当初阿燎怜悯你身怀六甲还颠沛流离,是她救了你一命,还将你的孩子安顿在安全之地悉心照顾,你加入青辕时怎么的可还记得?如今怎么能背信弃义,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阿燎阻止阿喜:“先别责怪阿叙。阿叙这些年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阿叙,你有什么要跟我的吗?”

    阿叙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她是被害的。”阿鹤眼尾上吊,平日里不笑时就很凶,此时看上去更是骇人。

    “被害?被谁害?”阿燎追问。

    阿鹤冷笑一声,看向阿沁:“被谁所害,那人自然心里有数。”

    顺德八年,正是顺德年间第二次大规模铨选。

    第一次在四年前的秋季,那时姚懋临就已经偷偷来过汝宁,目睹过铨选的盛况。虽参加铨选的大多数都是世家公子,可也有不少女性的身影,这让姚懋临兴奋万分,当场发誓,四年之后的铨选她一定要再来京师,一举夺魁。

    虽现在的铨选是由神初诏武年间的铨选演变而来,多数选中的新晋官员都是来自名家士族,但其选择的方法已经大有改善,最明显的便是男女同场共试,选拔的标准也一模一样。只不过铨选的幕后还是大有猫腻,从初选到终选暗地里都有各大家族的势力在其中周旋。

    初选之时可以让人在旁围观,姚懋临挤在人群之中听考生和铨选官门一问一答,从经学到治国没有固定的考题,全凭铨选官选择,选什么考生便要答什么,能过初选的人还都是有一定本事的。

    想来也是,姚懋临知道大聿现在的中枢状况,连年的战事到这个时候人丁稀少不,能有真知灼见的更少。进入顺德年间重夺汝宁之后,天子在参事院的协助下重新组建中枢,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那卫贼虽坏,可于女官的推举与人才的选拔还是有一定的贡献——虽然,姚懋临知道,卫贼都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

    今年姚懋临又来到汝宁,还有一个月铨选就要开始了,她住在汝宁的鸿歌坊内,安心备考。

    住在鸿歌坊的全都是备考学生,大多数都是有钱豪族子弟,在此租个院甚至买块地皮轻轻松松。稍微穷一点儿汇聚在“得望楼”里,更穷的,住在燕行。

    姚懋临便是得望楼中考生,租一间房间,就一张床一个案几,热得像蒸笼,每天还要二两银子,贵得让她心里滴血。

    姚懋临如此节省穷酸并不是因为姚氏落寞,虽然这些年姚家一直都在和怀扬势力争夺万向之路,吃过亏也得过便宜,和诏武年间相比略有颓靡之象,但供嫡女在京中买间地段好的精致院还是没问题的。

    姚懋临是自己跑来京中参加铨选的,没有告诉家人,甚至没有告诉最亲密的姐姐。

    她知道家人都觉得她只适合读书不适合入仕,好听点叫纯良,若要是将实话摆到台面的话那叫傻,不懂人情世故。读书和真正进入官场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姚家人都觉得姚懋临不适合。

    可是姚懋临眼睁睁地看着姚家被甄、卫、长孙三家欺负了这么多年,姐姐被害得终身残疾只能与四轮车为伴,姚家百年家业被甄文君和卫庭煦的养女,那个叫枭的胡女一口口吞下肚,她没办法熟视无睹,她已经二十多岁,需要为姚家做点什么。

    瞒着家人来到京中参加铨选,一旦中选,她便能活跃于汝宁。到时候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一定能够帮助姚家。

    姚懋临在专心备考,最怕吵闹,突然有一日不仅吵闹,简直到了锣鼓喧天的地步。

    一头乱发脸上都是墨迹的姚懋临听到门口有疯狂跑动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她好奇地开门问道:“出什么事了?莫非冲晋又来了?”

    “什么冲晋!冲晋人早就被甄将军杀了!这是甄将军回来了!甄文君终于将胡贼赶跑,胜利回京了!”

    “甄将军!”

    “甄将军——啊啊啊啊甄将军进城了吗!我花还没扎好呢!”

    “别扎了!见人要紧!”

    一瞬间整个得望楼人去楼空,全没了踪影。

    姚懋临听到了什么。

    甄将军!甄将军回汝宁了?!

    她大叫一声推门出去,迅速加入迎接甄文君的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