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顺德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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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鼓、嘶吼、马蹄和兵刃相割的声响响彻整个洈水河畔。大地之上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卫庭煦站在向月升中,从高空望下, 只见浑浑洈水渐渐被染成了血色。

    “司徒, 现在动手吗?”身后的卫家士兵问道。

    卫庭煦没话。

    大军已经飞渡洈水,双方在河畔大战,本来应当势均力敌,葛昇的谋略甚是精妙, 但论起排兵布阵,甄文君自就在军中, 大聿的几场重要大战她都有参与,甚至是主将。年龄上没有什么优势,但她在北疆的作战经验是姚家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

    卫景安从正面吸引敌军注意,枭与长孙悟从两翼包抄的战略非常奏效,很快就乱了姚家的阵型。脆弱的左翼率先被击破, 姚尔闻见此状亲自下场救援, 和枭正面对战。

    枭骑术高超,作为骨伦草原的后裔她对马有一种天生的情感和契合。姚尔闻算是马战高手,但也只有在双方交战时能够短暂地腾出双手厮杀。枭不仅全程只靠双腿和腰力就能牢牢地坐稳于马鞍, 且能下腰、旋转, 如同在平地一般灵活狠辣, 几个回合之后姚尔闻身上已经被开了好几个血窟窿,在马上摇摇欲坠。

    枭调转马头, 河面上带着水汽的风吹起她的发梢, 看向姚尔闻的双眼分明带着轻蔑:

    “哼, 连亲妹妹都能痛下杀手的无耻之徒,看来你和你那死在我手里的大哥一样,没什么本事。喂!”枭用马刀指向城楼,对着姚霖喊话,“你们姚家就这么点杂碎了吗?!”

    姚家另外两个儿子听闻此话大怒,拿了各自的武器就要让人开城门,出去迎战。

    “三公子四公子别急!”葛昇羽扇都丢在地上,一手抓一人将他们按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最后决战之时!”

    “可是!”

    “二位公子!忍忍!”

    二人恨得牙痒却无法行动,枭嘲笑他们胆如鼠,亦不再手下留情,再一回合马刀穿腹而过,将姚尔闻挑落下马,马蹄踏胸而过,将其活活踩死。

    姚霖血泪横流,对着城中大叫道:“究竟还要等多久!”

    葛昇望着天际,痛心疾首道:“东风未起,还不是时候!”

    姚家三公子姚尔锐一拳在城墙之上,将心中的憋闷统统发泄出来,倒是冷静了不少。再往外看时,居然看见了攻城车正轰隆隆地开往城门。

    有尸道垫在河中,往返两岸更加便利,甄文君便趁着双方大战之时组织士兵迅速搭建简易木桥。步阶是搭桥老手,只要没有干扰,供攻城车通行的木桥可以在两炷香时间内搭建完毕。甄文君和步阶躲在战场后方一直默默无声,却将攻城车送到了达县城墙脚下!

    “阿父!葛公!”姚尔锐见此情景大叫,城墙上所有人都看见了枭站在攻城车之上,越靠近城墙云梯升得越快,杀了姚氏两个儿子的枭正蓄势待发,等待时机一步登上城墙!

    姚家四子姚尔霆对葛昇道:“葛公!现在如何是好!”

    葛昇咬牙道:“只能死守!”

    云梯一起,士气更盛。

    整个达县被敌军震天的喊声包围。

    视野可见之处全都是姚家军的尸首,攻城车在升起云梯的同时弹射石块飞向城头,城墙的垛口被轰烂,无数的石块落进达县城内,犹如天降陨星无处可逃,还在忙着调度的军队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砸得溃不成军。

    此时已是四面楚歌,姚尔锐和姚尔霆浑身是汗眼睛里能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葛昇。

    姚霖的腿也软了,大势已去!

    葛昇依旧矗立在风暴之中,巍然不动。

    除了看向天际,不看任何人,也似听不见任何焦灼的声响。

    终于,他双眼一亮。

    “来了。”重新回到手里的羽扇停止了摇曳,悬在胸口。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乌云蔽日,大地昏黑。

    “来了——!”

    葛昇的长须在渐渐刮起的东风中飞舞,兴奋地大叫。

    姚霖哈哈大笑:“天助我也!葛公神机妙算!”

    葛昇和千夫长一同飞奔向城墙南面,在他们的呐喊声中,一群群黑压压的蝠翼士兵蹿上天际,几乎将大半天空遮盖得密密麻麻。他们身穿灰色蝠翼装,借由风势而起,速度之快让敌方军队尚未反应过来。躲开了投石进攻,蝠翼军弓-弩狂飙,从攻城车一路扫荡到地面,甄文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们纷纷被钉死于地。

    而此刻乌云密布天黑地黄,那些蝠翼兵所穿的蝠翼和灰色的天际非常相似,浑然一体难以辨认。且大风骤起蝠翼兵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易瞄准。枭让弓箭手射杀蝠翼兵,几波疯狂的进攻效果甚微,反而被蝠翼兵射杀大半。

    枭肩头中了一箭,她躲到攻城车底,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阿母跟她过,姚照仪也算是个聪明人,能够模仿阿燎的蝠翼装和向月升的人,放眼全大聿或许只有她这么一个。显然姚家军此时大杀四方的蝠翼装是出自姚照仪之手。

    姚照仪如此淡然之人在临死前眼睛里分明也是有不舍的,枭无法忘记她当时的神态,此刻看见姚家用那蝠翼装用得理所当然,更是悲怒不已。她冒着连天的箭矢重新翻到攻城车之后,把挂在车轮边的尸体推开,纠集士兵一块儿继续推动攻城车。

    她要登上城楼,让姚家孽畜血溅三尺!

    蝠翼兵的出现在顷刻间扭转了战局,姚尔锐和姚尔霆再也按捺不住,大开城门率领剩下的精兵以气吞山河之势杀来,光看这气势甄文君就知道恶战从现在起才刚刚开始。

    眼看就要破城,硬是被一阵东风刮乱了阵脚。

    甄文君望向城墙之上,见葛昇眉开眼笑似乎胜券在握。葛昇也发现了甄文君的目光。

    她的目光平静,没有任何要被翻盘的迹象,甚至连一丝惊异和慌张都没有。

    笑容渐渐从葛昇的脸上消失。

    卫庭煦呢?

    卫庭煦在什么地方?

    葛昇这才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没有瞧见卫庭煦的身影。

    虽卫庭煦向来不是行军作战的将领,可此女这几年在战场之上也分外活跃。今日达县大战她不可能躲在后方不出现。

    甄文君不仅没有慌张,在斩杀身边数人之后,血溅在脸庞之上,慢慢绽放出诡异的笑。

    卫庭煦所乘的向月升隐藏在河岸边的大树之后,已等待多时。

    这个向月升是阿燎改造过的,可乘人数和之前相比翻了一番。除了卫庭煦之外还有两百名精锐的神箭手,他们全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等待着卫司徒发号施令的这一刻。

    出征之前卫庭煦便已经交代过,让他们务必要潜心静气,一定得沉得住气,无论看见任何情况都不可擅自行动。

    神箭手们想到了自己必定是最后的王牌,将在最后一刻出场。可看着大军已经渡过洈水胜利在望,又被突然席卷而来的蝠翼军击溃,眼看战局就要被逆转,汗水缓缓从额头往下流。

    整个向月升里的人都在等待卫庭煦发号施令,卫庭煦亦在观测风向。

    “今夜月晕明显天门星稀疏,明日必定会刮东风。”

    发出之前,她和甄文君一同夜观星象。

    “刮东风,达县的方位正是顺风的位置。”卫庭煦道,“还记得姚家的蝠翼兵吗?我觉得他们很有可能再次启用蝠翼兵。一旦蝠翼兵借了东风之势,威力剧增,很有可能会对咱们造成冲击。”

    “我也有想过此事。”甄文君道,“葛昇必定也有观测天象的本事,他不会错过这一场极为有利的东风。”

    “文君,你可有破解之法?”

    甄文君没有立即回答,她也在思考。

    二人在山坡上坐了许久,直到天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甄文君盯着远方山谷上升起的云雾,笑容一点点地占据她的脸庞。

    “是阵风。”

    卫庭煦跟着她一块儿站了起来。

    “明日刮起的东风必定是阵风,阵风过后极有可能是暴雨!”

    卫庭煦听闻她的话也兴奋起来:“一旦下雨,这些蝠翼兵的双翅便会被湿,想要再控制方向就很难了。”

    “对!只要藏起一支弓箭兵,不用太多人,两百足矣。但凡还在空中的全部射杀!”

    向月升与轰隆隆的雷声一块儿出现,一道横贯苍穹的闪电出现在愈发阴沉的天际时,葛昇的鼻尖上落下了一滴冰冷的雨水。

    “要,要下雨了。”姚霖扶着城墙,心中有点儿慌。他知道下雨似乎不是个好兆头,甚至从葛昇越来越凝重的神情里就能读出几分危机。但他想不到真正的利害之处是什么,紧张之中带着些疑惑,看着葛昇。

    豆大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葛昇的脸上长袍上,还有蝠翼兵的双翼上。暴雨出乎意料的迅猛,转眼倾盆,将空中许多蝠翼兵浇下地面。

    到了地上哪还有活命的机会?甄文君和卫景安看准了,一招一个,有些还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已经被她们刺死。剩下数百蝠翼兵在空中挣扎,卫庭煦一声令下,“嗡”地一声,无数箭矢自向月升上发射,将一只只蝙蝠从空中抹去。

    长孙悟撬开了达县西侧的门,战鼓大作,甄文君一马当先冲进城中,身后无数骑兵和步兵紧随其后,犹如潮水一般向城中涌入。姚家军想要再将门合上,被飞奔而来的铁骑撞飞。

    姚尔锐迅速带兵往回堵,被从后杀来的卫景安一刀砍掉了半边脑袋。另一侧枭再次号令攻城车投石,在投石和弓箭手的掩护之下枭顺着云梯登上城墙,双刀狂舞见人就杀。很快,大军沿着云梯纷纷登陆城墙之上,葛昇见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立即让姚霖撤退。

    姚霖见唯一还活着的儿子姚尔霆还在抵抗甄文君的进攻,被连连退却依旧死撑着。

    姚霖被士兵们拎着往暗门撤离,双腿几乎离地,对着姚尔霆的方向大喊,让他一块儿走。

    姚尔霆被阿父的喊声分了神,甄文君进攻的路数又偏又野,让他防不胜防,左耳被削去,鲜血直流。

    喊叫声就在他头顶,姚霖让他快走。姚尔霆年轻的脸庞上满是雨水和血水,一步不让,在大雨中叫道:“死有何所惧?人活一世只求上不负天地下不负己!男子汉大丈夫又怎能做逃兵!阿父!明年今日便来此地为孩儿祭扫!”

    姚尔霆长刀一抖,再次杀来。

    闪电似一条白龙撕裂天际,风行电击天雷轰顶,阿燎被雷声震醒。

    她一醒来身旁的阿沁也醒了,坐起来摸她的额头,一层的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阿沁下床,拧了一条丝巾,帮她擦汗。

    阿燎走到窗边将窗棂撑开,大雨如注雷声滚滚,夜晚的院子被一次次染成白昼。

    “阿叙呢?”阿燎问道。

    “我回屋时阿叙姐姐和星儿已经睡下了。”

    “这么响的雷星儿怕是要被吵醒,阿叙肯定没耐性哄他再睡着的。我去看看。”

    罢阿燎便披上了衣衫准备出门,阿沁也迅速跟了出去。

    自红莲教在国内各地起义之后,阿燎便将家眷全都带到了洞春老家安置,正好阿叙足月即将临盆,阿燎鞍前马后地照顾着,完全没有一丝嫌隙。

    阿叙生下了孩子,阿燎爱不释手地抱着,看他双眼漂亮非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仿佛装着星辰,便给他起名为“星儿”。

    阿燎依旧很疼阿叙,纵容着她,这孩子究竟是如何而来,阿叙想便,不想也绝不勉强。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善待阿叙母子。

    阿燎和阿沁刚走出屋门,就见两名长孙家的私兵奔上来,在阿燎耳边了一番。阿沁见她神色大变,调转了方向没往阿叙的房门走,居然冲进雨中和私兵一块儿驾马出行,奔向城门!

    阿沁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只好也找来一辆马车,紧追在阿燎身后。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阿燎便赶到了城墙之上,踏着雨水攀上瞭望塔,顺着私兵的指引向漆黑的夜色中望去。

    只一望便浑身发寒。

    在黑魆魆的城外,一整片蠢蠢欲动的黑影如同鬼魅,正在迅速接近城池。

    阿燎略略一望,起码有十五万大军。

    “鸣钟……”阿燎大喊,“鸣钟!布防!”

    浑厚的钟声带着雨夜独有的诡秘,惊醒了整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