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章三
有人, 他需要帮助。
很需要。
所以那道声音就从他心底一直传达出。
想要传到被指名的神灵耳中, 或者在不指名的时候,传到任何一位路过或存在的神灵耳中。
——请您听见。
——请您帮助我。
那些连绵不断的祈求这么从存在开始便不能被忽视, 直到一切结束,那道声音不再存在为止。
所以, “你需要什么帮助?”
夜深里, 叶思眠在耳畔不绝的声音里循着指引过去, 看到有人正穿着灰衣躺在一间房间里, 身形干瘪,像是即将枯萎的草木,顷刻之间就能坠入荒土,不复存在一样。
这是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
而那个活不了多久的灰衣人则在那里蜷缩躺着, 看到有人, 也许是有神, 或者是祭祀大人的存在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祈祷之后出现的存在,符合他愿望里的一切幻想。
如月色皎皎, 像是满足所有对于神灵的期望一样。
祂有着飘忽而至的行踪,圣洁不可亵渎的外貌, 悲天悯人的神色, 以及绝对与寻常人不同的一切。
只一眼, 就知道是心里需要的存在来了。
只一眼, 就明白一切都会在这里得到救赎。
“请……咳咳, 您帮助我……在……去世之前, 见……到……一个……人……”
灰衣人眼前一亮, 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在失败后,咳嗽几声了才出这句话。
叶思眠神色不动,依旧是那个样子,点头:“好。”
灰衣人才放松下来,费力地勾勾嘴角,像是要笑。
又在放松之后,看着叶思眠靠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握住,又感觉到,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流在他掌间环绕。
很细微的感觉,很奇妙,也很奇怪。
在这奇怪里,叶思眠却还是那个神情,似笑非笑,微妙地带着点悲悯的样子,又带着点虚无与假象。
然后风停在屋外,月色被截断在窗子里,屋子里陈旧的家具燃起盈盈的光,一阵如火焚尽一切的光芒后,灰衣人感觉到手里的细微感觉消失。
他在这消失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不是现在的腐朽的,枯萎的,随时要入土样子的样子。
——那个他意气风发,花簪青衫,对着江河湖泊高喊这是他的世界,笃定自己会在世上留有一席之地,眉目间全都是年少轻狂,有着少年人最大的狂妄与最骄傲的自信。
真好。
——还是最好的时候,也还是最让人欢喜的时刻。
微笑着这么想着,灰衣人保持着这个微弱的笑意在那里继续蜷缩侧躺,身体在这蜷缩里慢慢僵硬,笑容在这僵硬里慢慢僵持。
然后有一点微弱的光芒从他眉心出来晃悠两圈,很快离开,接着又有微量的丝丝缕缕的信仰遗留在原地,又在叶思眠伸手之前主动过来,却边走边消散……
还没碰到手,就直接消失了。
叶思眠把犹豫后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窗外月色倾斜入桌旁。
他耳边一直萦绕的声音消失了。
这里的遗憾也消失了。
外面有有风吹落叶,行人往来。
近处的人声与交谈声也逐渐充斥起房间的周围,把刚才与世隔绝的一片寂静的房间拉回尘世。
拉回之后,还有人快步走过来,边责骂边老太爷不能一个人待着,还有人在后面跟着,边跟着走边听老太爷是谁,旁边被问的不敢吭声,他就还戳戳正在责骂的人,非要在这时候弄个明白……
叶思眠听了会声音,神色不动,消失在原地。
被拉来诊治的赫连则在询问无果后再戳管家,终于得到了答案——
六十三年前以游人身份来到这里,五十五年前成为城主,四十八年前规划城池,四十五年前确立城内三神共存的现有格局,然后在三十年前一落千丈的本城前前任城主,方存希。
赫连一拍手,道:“那真巧啊,城主是外地游人长留此处,我也是外地游人初来乍到,刚刚好的一样,刚刚好的类似,刚刚好的即将见面,听起来还挺有缘的,见面也应该很有话聊……”然后神色突然一顿,低语,“不过,还赶得上吗?”在这之后望望头上的天空,在看不到任何灵魂了之后,又被管家的怒视拉回来,只好歉意,“在下的意思是是,这么晚了,城主年纪大了,应该已经歇息了吧?连夜扰老人家,实属叨扰。没有其他意思,勿怪,勿怪!”
着在管家的怒目而视里把自己的笑嘻嘻收起来,再拉人的时候,也只声问其他事,诸如急急忙忙拉他过来,万一他是个水货,治不好城主,那他会被怎么样之类的话语……
厮不敢回话,管家回头看他一眼,按捺脾气着着无妨,话语里满是再咒老太爷就掐死赫连的意思。
赫连在这恶狠狠的保证之后,却心大地安心跟过去,继续拉着厮自来熟地问问题,一口一个兄台与哥们,一口一个厉害与夸赞,然后在院落外等着管家进去通传,等了一会,了一会,完都没等到进去的消息。只等到一地混乱。
混乱里没人再有空闲管他,也没人再听他套近乎,他就也只随手拿过了厮给他的提灯,自己找条路就绕出去了。
自来熟得很。
不仅对人自来熟,对别人家里也自来熟。
自来熟得跑进跑出,然后跑回客栈边,在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之后,对着客栈里面望了会,对着天空,也对着放着石雕的他自己的房间。
“开门,开门!”
望完,就嘭嘭嘭地喊二来开门。
今夜本该是个安静的夜晚。
奈何有人天生吵闹,闹得众人忍不住去揍人。
于是第二天的时候,赫连就是顶着脸上好几块淤青地,拉着因为消耗而返回休息并被喊出来的叶思眠地,去截了可能出现的祭司大人们。
“对对对,就是这里,在这里待着就能截到人!”脸上好几块淤青的赫连拉叶思眠坐在湖心船上,指着一边,“那边会有‘春来’名下的祭祀前来,找他们一定没问题!”
春来不是城里的三神灵之一,但是却是以催生万物与治疗休养闻名的一位神灵。所以按理来,她名下的祭祀在赐福的时候,应该会很擅长治疗病症和修复伤口。
拿走石雕后要请人来给叶思眠赐福以作补偿的赫连,这么在船里指着一边,那就是他的安排。
叶思眠遥遥望了会。
赫连则在这远望里摇着不知道是哪来的扇子,如同任何时候与人套近乎一样地自夸了好一阵,吹了好一会自己的英明神武,睿智非凡,吹着吹着,又在回应不多之后才慢慢收了声,恢复了这一地的好光景。
叶思眠:“就是他们吗?”
春来名下的祭祀们?
赫连连连点头,扇子摇着摇着就在这点头里甩手而出,落到了水里。
“我的扇子——”他扒着船往下望,几乎是要冲动跳船的样子。
“……现在就去见?”叶思眠在答案后却缓慢低语。
——现在就去见,这些最陌生的熟悉人?
去见,这些曾经属于他的信众的人?
去见,这些祖上曾经与他一同生活过的人?
还是见这些在最开始的一世并未直接来往,之后的时候却有过冲突的人?
然后还没想完,赫连的大叫就把他从思绪里扯回来。
这扯回里,赫连的动作却也被他的低语断了,只把自己从船沿扒过来:“来都来了,当然去啊!”
——犹豫什么?
他对着叶思眠犹豫思索的神色,眨眨眼就冲船家:“船家,往那边走!”然后指指方向,又对叶思眠,“没事没事,就算不治,他们也不会直接赶人走!”
笑嘻嘻地解释起来,一副以为叶思眠是担心被成他现在这样子的样子解释。
叶思眠看他一眼。
在昨夜见过他之后。
那遥遥看着就气势恢宏的大船,则在赫连这连续不断并夹杂着各种杂乱无章的解释话语里,近了。
“啊对了,兄台你一直没过自己的名字,这在待会见人的时候可能有点不方便通传啊~”赫连对着近来的船,“我自己是无所谓,你交不交换名字都一样,反正名字不过一个代称,但现在去找人看看病、赐赐福,不给个名字过去,似乎也是不大好哇~”
自来熟了一天之后,赫连到了现在才第一次直问名字,好像是遇到事了,需要报名字了,才反应过来他一直不知道“兄台”的名字的这个问题一样,又在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后,拍拍手,很贴心地,“假的名字也行~反正报上去不被发现不对就行!要是兄台捏造不出来,那我就先对对词了随便报一个了?”
叶思眠点头,:“……叶思眠吧。”
他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名字。
只是在进行任务的时候,才用了别人的名字,并且一直用下来。
后来在再回来的时候,也是一直用这个名字。
然后离开,回来,离开,回来……
直到现在,一直把当初的名字借用至今。
赫连则在这之后直接点头表示记住,然后随口着名字真好,具体好在哪里呢,则又噼里啪啦一大堆理由丢过来,直等两艘船近了,才歇一会,喘口气了,大挥手地大喊过去,示意这边有人,又在好不容易上船后,冲着船上的人,热情地介绍了自己和叶思眠:
诸如他们多么优秀和善,多么仰慕春来神,为了来这船上花了多少工夫之类的。
一直个不停,还边边要和人走近,被人指指刚才妄图捞扇子时沾湿的袖子了,才讪讪笑了两下,停在原地。
叶思眠在他身后,看他几乎是和每一个人都招呼和套近乎,默默往上看了一眼,又在那一眼后,往一个方向看去。
然后赫连就在套近乎后把叶思眠往前一推,在搭讪很久后出此行终极目的:“各位大人们看这……”
叶思眠被他一推,视线挪回来这里。
赫连出去话还没完,则就已经随着从远处蔓延过来的寂静而消失了。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正在从船尾走来。
白衣飘飘,神色淡漠,冷淡的神情里带着一点微妙的悲悯,一双无神的眼睛平视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然后他的深色的鸦羽长发落在身侧,在镶嵌着金丝的袖口边随风微动。
在慢慢平稳走来的过程中,那点飘动的长发,似乎成了这个人身上唯一鲜活的地方一样。
看眼睛,他是个盲人,但是在这失明的状态下,他却直直地望过来,直直地走过来,然后走近。
叶思眠停在原地看走来的人,走来的人走到面前,对着一个人问:“船怎么停了?”问完了,又转过来对着叶思眠,“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