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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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武历五十年。

    风声呼啸,寒鸦惊飞。

    独轮车的木轱辘滚过草地,磕到半截埋在土里青石砖,破车上的脆枣颠落两个。刘大刀慌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枣子,抬头望了望远处璀璨的灯火,喧哗地像另一个世界。

    凌泰城的清是从柴墟码头开始。亦或者,这里通宵达旦,没有昏之分。

    凌泰城不大,然而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不但紧邻江南第一城广陵城,而且水陆辐辏,漕运江淮。又兼临海,十一处盐场,可谓富饶之地。

    自武乱十五年起,凌泰城先归南尚景家。景家不敌群雄,逃逸海上,广陵城落入舒家,后几经易手。待武乱之役结束,炎门把控凌泰城,直至今日。

    深夜凌的柴墟码头,多半是货船装卸货物。待到天光渐亮,便有搭船的江湖游侠们陆续而来,盼着找一艘好船。而那些掌门家主,自是不必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私船。

    向蝶东张西望着,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她长到如今,十一岁年纪,却是头回出远门,样样都新鲜。带剑的白衣女侠,牵马的黑袍刀客。大胡子的挑夫,红眼睛的番人。

    “蝶,快叫秦叔叔。”

    向蝶不情不愿的转过头,见一青年汉子走来。个头极高,身形健硕,腰间挂着一把瘦长武器,不知是剑还是刀。

    向蝶还没开口,青年汉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晶莹像只狗,清亮的喊了一声:“向叔好,向姐姐好。”

    “恩,阿桐也好。”向天清闻言一乐,对着女儿,“看人家阿桐,你这做姐姐的还不如她。”

    向蝶撅撅嘴,她又不是那没脸没皮的破孩。嘟囔的喊了一声秦叔叔,又扭过头去,伸手从嬷嬷拿了个甜橙。

    “自她娘走后,我便与她相依为命,都给宠溺坏了。”向天清跟好友寒叙道,“不是让你别来送吗,这天寒地冻的。”

    秦锐将个布包裹递过去,叹了口气:“你这一去,再见不知是何时。我这穷人也没甚么好物,英娘腌的咸萝卜干,还有些麻糕、麻饼。我你甚么没有,她非让我带过来。”

    向天清心里头一片火热,抱着包裹:“弟媳有心了。她那手艺,我只怕再也…我可得精细着吃。”

    秦锐叹了口气。

    向天清七尺大汉也忍不住哽咽,抬头凝视远方的凌泰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不得不背井离乡。

    秦锐看他眼中泪光闪烁,不由怒火中烧,愤愤低吼:“这群该死的混账!早晚我……”

    向天清一惊,连忙断他:“秦兄弟,切莫冲动!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年头虽没个皇帝,炎门就是这凌泰城的皇帝。我这一走也好,免得连累你。你家业老都在,忍着点吧。”

    秦锐何尝不知,只这心中一口不平之气,久久难消。他垂着头,挥挥手:“走吧走吧,找个安稳的好地方。”着转过身,抹了抹眼睛大步走开:“阿桐?阿桐!又跑哪去了,就差根绳子拴着你!”

    向天清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不由莞尔。转手对女儿:“走吧,我们去找个好地方。”

    向蝶其实心中知道,自家盐场出了新法子,盐好产量高价格低。这方子给人盗出去,各地盐商效仿,盐价大跌。凌泰城十一处盐场,七处是炎门的。动了炎门的利益,如何能在凌泰城待下去?

    向天清只能变卖家产,带着女儿和十几个仆人仓促离开。

    秋冬之际,风大浪狂。

    向家的商船,体宽舷高,用料结实,倒不畏这风浪。只不过逆水行舟,行程极慢。第三日,又遇到大雨狂风,耽误了行程。

    “老爷,今天怕是到不了停歇的港口了!您拿个主意吧!”舵手冒雨探出头,大声喊道。

    向天清见着落雨如珠,噼里啪啦的在木板上,心知这雨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便对着舵手:“靠岸停吧,叫大伙警戒些。”他用了内家功夫,声音清晰传出去。

    夜幕降临,暴雨不停,向家上船泊在无人的江边。

    黑暗中,雨幕里,几艘船悄悄靠近。

    向蝶是被向天清抱出来的。

    她睡地正迷糊,冲进来一人拿着把带血的剑。吓得她刚要大声尖叫,见是自己父亲。只怔怔又要睡过去,却被向天清一把扛在肩上。

    向蝶头朝下,摸了摸她爹后背上的血。

    ——噗通!

    向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铺天盖地的冷水淹没。等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艘渔船上。乌篷船外大雨,乌篷船里雨。

    落雨在竹篾上,一丝丝渗进来,在竹丝上积成剔透的水珠。

    滴答——砸在向蝶眼里。

    向蝶哇得一声哭出来,船家夫妇怎么劝都劝不住,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

    向蝶哭了很久,直到哭不出来。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浔水。

    浔水不像凌泰城,这里没有一家独大的势力。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云集。这是凶徒恶少们喜欢的地方,强弱全凭手里的本事。杀人放火,无人会管。

    向蝶站在浔水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姑娘。”来人有双不怀好意的眼,但声音格外温柔,配上他尖嘴猴腮的脸,向蝶拔腿就想跑。

    “五天前,离浔水城二百里的江心洲,有艘商船被截杀。”

    向蝶转过身,看着尖嘴脸笑嘻嘻的眼,还有他摊开的掌心:“在下是浔水城的风媒,做的四海消息的买卖。姐,可买消息?”

    向蝶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手镯。波光绿水,是上好的翡翠。手镯本是一对,另一只被渔家夫妇讨走了。他们,既然她不肯留下来给他家做儿媳妇,总要报答报答的。

    向蝶留下一只玉手镯,还有一张被踢碎的板凳。

    尖嘴的风媒拿着手镯看了又看,不甚满意的叹了口气:“算了,谁让我这人心善。我告诉你吧,劫船的是长江上的水寇。”

    向蝶看着他转身要走,一把扑上去。尖嘴的风媒身子忽晃,让到一旁。向蝶用力太猛,扑在地上。

    尖嘴风媒叹了口气,抬脚要走却被向蝶抱住:“你还没告诉我,他们姓何名谁!你这骗子!”

    尖嘴风媒嫌弃的将她踢开:“你这眼泪鼻涕别抹我身上。我告诉你又何用,让你上门送死?你兜里可有银钱去放悬赏?我这是心善,叫你死心回家。或你长几年,找个厉害的嫁了,许能帮你报仇。”

    向蝶哪听得下去,嚎着嗓子哭。

    尖嘴风媒哎呀呀的叹气,蹲下道:“你可别哭,旁人以为我逼良为娼了。这江湖道义一坏,我这买卖可做不成了。”

    向蝶一听,扬起脑袋就喊:“抢人啦!救命啊!抢人了!”

    尖嘴风媒没想到妮子这么难缠,看着周遭人越来越多,连忙捂着她嘴:“姑奶奶,别喊了。”

    向蝶红着眼睛,一口咬在他手上。

    “我去!”尖嘴风媒急忙抽手,“兔子急了才咬人,你丫的属兔子啊!”

    “水寇叫甚么?哪家水寨?”向蝶气鼓鼓的问,她虽年纪不大,也没出过门。但在家中也帮忙点账目,见识有的,知道长江上水寨林立。

    尖嘴风媒鼠眼飘来飘去,嘴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晓得。”

    见向蝶又要叫,他这才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尖嘴少年并不是什么风媒,消息也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知道江心洲那儿劫船杀人,只逃了个姑娘。路上见向蝶面生,又孤身一人面色戚戚。他便想着上来诈一诈。

    向蝶扒在他身上要玉镯,尖嘴少年当然不肯。甩又甩不掉,被缠了三天,少年终于松口。答应将玉镯换钱,去找风媒问消息。

    尖嘴少年带她在破窑里面窝了一晚上,早上领着她上街。两人一手一个黄面馒头,边走边寻了个当铺。

    “这镯子不值钱。”

    一上午他们去了三家当铺,辞几乎无二,差别不过是上下五两钱的开价。

    “这点钱,哪够找风媒。”尖嘴少年蹲在路边唉声叹气,摸摸怀里的手镯,痴痴地看着包子铺升腾的白烟,沉吟良久,“我去买两个包子,你别乱跑。”

    向蝶点点头,看着他走进包子铺。

    她很乖,守在门口哪也没去。

    等着等着,等了很久。包子铺的笼屉一层层矮下去,又一层层堆高。买包子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太阳升到头顶,又从头顶落下来。

    向蝶看着笼屉周围的白烟飘啊飘,最后慢慢飘散。她知道,她乖乖的不乱跑,也等不来尖嘴少年了。她哭不出来,只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她不想哭,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路过很多人,或匆匆忙忙走过,或指指点点议论。也有上前搭讪的,向蝶不敢理,蹲在墙角缩成一团。过了很久,她抬起头,漆黑的街道上空空如也。直到她快在寒风中昏昏睡过去,突然听见脚步声。

    白衣带剑,江湖侠客。

    向蝶看着他走近,声无望的问:“你能帮帮我吗?”

    那人停下脚步看着她,过了一会,微微点头。

    向蝶眼中闪过光芒,心翼翼的:“我…没钱。”

    那人笑的温柔:“我不要钱。”

    向蝶猛地站起来,她蹲久了腿麻手软,眼前却开满鲜花,她激动的:“我爹被长江水寇杀了!还有嬷嬷,还有管事,还有…”着,她哇一声哭出来,“呜呜,我…我不知道是哪处水寨…我没有钱…爹…呜呜…”

    白衣侠客扶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温柔的道:“那我就带你一处处找。别哭别哭,我带你去找你爹,带你去买新衣服。”

    他果真给向蝶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又一点点把衣服撕了。他不但把衣服撕了,也把向蝶撕了。撕的粉碎,连魂魄都要散了。

    又有陌生人给向蝶买了一身新衣裳。大红上襦,大红下裙,像个新娘子。新娘子坐在船头,要嫁到对岸去。婚船上有顶大红灯笼,倒影在江面,好似水里着了火。

    水波荡漾,火就腾腾的烧,向蝶看着看着,着了迷。

    她浑身湿漉漉的被押进寨子。铜锣鞭炮齐响,那是她的丧乐,旁人却都很高兴。

    那些男人举着大瓷碗,哈哈大笑。他们着、骂着…那一张张脸圆的、方的…长着不一样的眼睛,大的、的…可看着她,眼珠子都好像要瞪出来。向蝶觉得,挺像庙里手持法器的泥像。

    向蝶坐在桌边,任由那一双双手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她哭不动,闹不动,连死都死不动。她看着这场群魔乱舞的狂欢,心里知道何止这里,这世上处处都是群魔乱舞的狂欢,日日夜夜不停息。

    什么时候停下的?

    丧乐终止,群魔不舞。

    向蝶慢慢抬起头,恍惚看见一抹月华,照进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