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离别
从南郑码头顺流而下,过石泉、汉阴。在安康码头稍作停留补给,云帆号继续南下。
风和日丽,秦孤桐如常在甲板上练武,围着一众荆钗门的姑娘,或喝彩或讨论。有位穿粉衣的姑娘跃跃欲试,拔出柳眉双刀下场。两人你来我往,片刻就拆招三十几回合。
秦孤桐近来与她们交手,长了许多江湖经验。连左手使刀也利落许多。她轻喝一声,松拳化掌,在刀柄上拂过。
横刀飞速自转,刀上劲气搅动,将夹击而来的柳眉双刀荡开。秦孤桐乘机轻拍刀柄,横刀擦过粉衣姑娘咽喉,直往江上飞出。
围观众人一惊,却见秦孤桐身如利箭窜出。足尖一点,站在船舷之上。
横刀丝毫不差,飞入腰侧刀鞘。
“哎呀,吓得我心肝扑腾扑腾!”
“秦女侠这手真漂亮!”
荆钗门的姑娘们纷纷喝彩,秦孤桐笑着从船舷上跳下来,走到萧清浅身边牵起她的手。与众人别过往向船舱。突然天上砸下一个落花生,秦孤桐侧身一让。白鸢从窗口冒出脑袋,娟秀的脸上满是揶揄:“啧啧啧,日后没了盘缠,秦女侠记得去街头卖艺。”着吐舌做了个鬼脸:“就你会卖弄。赶紧上来吧秦女侠,向堂主有事。”
秦孤桐浅笑点头。脚下用力,地上花生震起。足尖一勾,落花生如暗器射出。
“唉吆!秦孤桐,你个毒妇!”
听到白鸢的惨叫,秦孤桐心虚看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如常,秦孤桐笑眯眯地牵着她往舵室走去。
进门就见向蝶满眼血丝,面色低沉。秦孤桐心中一紧,前几日在安康码头停留,曾见有人登船求见,自那时后几日未见向堂主。
向蝶示意她们坐下,环视几人道:“我收到消息,不死狱派四殿阎罗在沿江设伏。我们离广陵还有两千里之遥,门中纵是得到消息,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向蝶此言一出,舵室内蓦然沉寂。
秦孤桐心中骤然一惊,暗道:向堂主此言何以?是要我们离开还是?我若带着清浅离开,可让她们无事。可我一人之力能护得清浅安全?
她左思右滤,斟酌道:“既来之则安之,就不知他们会在哪里设伏。”
向蝶指了指窗外,秦孤桐望去,左岸城镇码头映入眼帘。
向蝶道:“过了石岩城,途经太和城后,到丹疆水寨之前。这段河道曲折,水流湍急、两岸峡谷高陡。其中江口峡谷、李官桥谷、关防滩峡谷,都是埋伏袭击的好地方。”
“不死狱是专门的杀手组织,却不是专门的水寇。在江上,我们反而占优势。”向蝶指着地图上几处,用炭笔标注,“我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在两岸伏击,空降而下。”
秦孤桐看着地图,一筹莫展。她没江湖经验,不死狱这名字只在书先生嘴里听过。武乱十五年期间兴起的杀手组织,唯财卖命。杀过皇帝,杀过侠客,也杀过大盗。不是没有失过手,而是作为一个杀手组织,不死不休地可怕执着。
众人皆是皱眉不语。
五十年屹立不倒,一旦接单不管失败多少次,过去多少年,必定要完成任务的可怕组织,想到便让人心生寒意。
“此间便是地狱,你不死我便不活。这狗皮膏药可麻烦。”白鸢脸上戚戚,抬头盯着向蝶问道:“要是他们从上面扔下百十颗霹雳火,我们在江中怎么躲?”
这时门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阮出现在门外,先看了一眼向蝶,然后对几人声的:“开饭了。”
向蝶点点头:“等一会吧。”
秦孤桐也无心吃饭,对白鸢解释道:“不死狱谋财,百十颗霹雳火要费多少银子?况且原料难得,机关城又变不出东西。”
她顿了顿,抿唇凝视萧清浅,难道方家把清浅身怀宝血的消息放出去那天下蠢蠢欲动者,只怕是多如过江之鲫,不死狱只不过是开始。还是方家雇不死狱来抓人,实则并未透露其他
秦孤桐心乱如麻,望向窗外,见江水滚滚,不停不休。
舵室里面沉寂一片,柳大壮看看众人面色沉重,拍桌而起,吼道:“怕啥,来了就!顶多死呗。”
“不错!”
众人为她豪气所激,皆是胸中一股热血沸腾。一干女儿家,齐声喝彩。
向蝶长舒一口气,仿佛做出最艰难的决定后,了无牵挂的畅快释怀。她起身取出一坛美酒,拍开封泥,倒了五碗。
“来,同生共死,才不负这江湖。”向蝶举起粗瓷碗,目光巡视诸人,“生死有命,今朝尽兴!”
“生死有命,今朝尽兴!” 众人齐齐举碗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连阮都分到一碗,他深呼气吞下一口,辣得连连吐舌。
秦孤桐放下碗,见着白鸢居然端着酒碗喂萧清浅,连忙伸手要夺。萧清浅闻不见味道,触及到瓷碗,便启唇抿了一口。
“咳…咳咳。”辛辣刺激,萧清浅呛了一口。
秦孤桐顾不得白鸢,连忙掏出手绢递到她嘴边,轻拍后背,急切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萧清浅一口烈酒入口,顿时呛住,不断轻咳。白玉脸颊腾起浅浅的绯色,眼中氲出水雾,沾酒的嘴唇也是水润光泽。
秦孤桐见她抓着自己衣带,脸上竟有几分无措,霎时间心中一软,将她揽在怀中,摸着头发轻声安稳道:“别怕,没事,没事的。”话间,她只觉头晕,身子一晃,竟然有些站不住。
“阿桐啊,这酒有点上头呀。”白鸢嘟囔着伸手扶着她,将她按在椅子上。秦孤桐晕晕乎乎想话,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向蝶放下酒碗,缓缓坐下,直视着白鸢,幽幽一叹:“白姑娘,你怎不喝。”
白鸢搬着秦孤桐伏在桌上,见她还紧握着萧清浅的手,不由揶揄一笑。抬头瞥了向蝶一眼,道:“我若喝下,向堂主就不用撕破脸了?可惜啊,我这个人就是不识抬举。”
向蝶扫视满地昏厥过去的人,目光落在萧清浅身上,自嘲道:“我向来自诩侠义,如今却要做这样的事,其实和那些江湖宵也无不同。”
白鸢拉了一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下,悠哉道:“别太瞧得起自己,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这江湖上死的最多的,不是没本事的坏人,就是有本命的好人。就像我,从来不特别把自己当回事。不死狱冲着我来,你把我交出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向蝶看着白鸢满不在乎的灿烂笑容,心里隐隐不忍。可再看看浑然不知外界如何的萧清浅。听着外面荆钗门姑娘们的笑声,想着这一船百余条人命……她猛地攥紧拳头,狠下心肠。
她目光渐渐坚毅,冷漠的道:“白姑娘,一会在石岩城靠岸,你自行离去吧。”
白鸢微微迟疑,失笑道:“逆水行舟,向堂主有心了。”
向蝶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转瞬即逝。她望着慢慢回到视线中的石岩城,真挚地道:“白姑娘必定能再次逃出生天。”
白鸢笑着点点头,剥开花生扔到嘴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萧清浅有阿桐,白鸢只有自己。
你终会等到一个愿意帮你的人…或许在坟头野草三尺高的时候。所以啊,还是要靠自己,你也只能靠自己。
白鸢将花生米抛进嘴里。
“咔嚓。”
------------------------------
白鸢身子一晃,轻飘飘地从船上掠下去。
赢得一派叫好声。
向蝶看着门中姑娘们生机勃勃的脸,看着她们对着白鸢远去的背影不断挥手。她心中苦闷难言,仰首看着天际,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悲壮。
“行了,起锚扬帆,准备起航。”向蝶笑着道,“我们还有很远要走。”
她转身走进舵室,守着一屋子昏昏沉睡的人。
乱云薄暮,落日余晖。
一缕光透窗而入,照在向蝶身上。她脸上半明半暗,眉眼肃穆凛然。
“呃。”秦孤桐动了动手指,立刻警惕地伸手摸向腰后,刀在心安。挣扎着抬起头,见萧清浅在身旁,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一转头,见向蝶端坐在对面,又惊诧又不解,茫然问道:“向堂主,发生何事?”
向蝶看着她,眉眼不惊,口气淡淡的:“白姑娘下船了。”
秦孤桐惊愣不解,忙追问道:“啊,为何?”
向蝶道:“她怕被牵连。”
“不可能!”秦孤桐脱口而出,完摇摇头,低声自言,“白鸢不是这样的人。”
向蝶看她眉峰紧皱,接着脸上神色又渐渐坚毅,同自己计划的一般。她心中如释重负,淡定道:“不死狱是追杀她而来,所以我把她赶下船。”
秦孤桐又惊又愕:“你怎么能!”
向蝶看着她,义正言辞地解释:“消息不会错,不死狱就是追杀她而来。”
秦孤桐愤然挥拳,砸得桌子一抖:“那你也不能赶她下船啊!白鸢的身手…你!向堂主,你的江湖道义呢?你的生死有命呢!”
向蝶神色冷酷:“我的江湖道义,不是要拿你的命、萧姐姐的命、满船人的命来成全的。”
秦孤桐伸手捂额,这种看着朋友去赴死的感觉。这种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感觉……
痛不欲生!
向蝶柔声:“回去休息吧。”
秦孤桐恍若不忘,缓缓转头看着萧清浅,低声叹息:“我不能替你做主。”
向蝶顿时一惊,压下心悸,淡然道:“当然,我们谁都不能替她做主。”
秦孤桐闻言一愣,俯身轻柔抚摸萧清浅的头发,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道:我欲离开,你留船上,安全。
萧清浅静静等她写完,摸索着展开她的手掌,指尖轻轻滑过:随你而去。
秦孤桐心中一暖,展颜而笑,喃喃轻唤:“清浅,清浅。”
她站起身,脊梁笔直。双目炯炯有神,不容置疑地道:“停船,我们要下去。”
向蝶摇头:“不行,萧姐姐对我有救命之……”
“你报救命之恩,也不用拿你的命、满船人的命报答。”秦孤桐冷笑断,嘲讽道:“向堂主,活着最重要啊。”
向蝶看着她,沉吟良久点点头。
秦孤桐又问:“白鸢在哪里下的船?”
向蝶看向舱外,淡淡的:“石岩城。”
秦孤桐眉梢一皱,讥讽轻哼:“向堂主是怕我带着清浅去送死吗?”
她明明记得:进舵室后,从窗口便看见左岸的石岩城。再后来阮进来开饭。船上开饭时间固定,从她进舵室到开饭,这中间至少有一个时辰。白鸢下船的地方,应该是在石岩城之后,右岸的太和城。
秦孤桐收拾行李,牵着萧清浅出来,船已渐渐靠近右岸。甲板上站着许多荆钗门的姑娘,她们不晓得出了甚么事情。见气氛凝重,也不敢上前,都是一脸关切地看着。
秦孤桐看看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这里头有许多人还不曾过话。看着她们目光中深切的关心,她不由心中怅然,倒是理解向蝶几分。
这片水域不是港口,大船不便靠边。船离岸边还有七八丈,秦孤桐本想抱起萧清浅,登萍踏水而去。奈何有伤在身,只能由荆钗门的姑娘划船送到岸边。
落日余晖,一叶扁舟,渐行渐远。
看着她们登岸,身影没入林中。向蝶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疲惫的笑容。如今白鸢离开,云帆号赴丹疆水寨。萧姐姐该暂时安全,余下的路只能拜托秦姑娘。
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手一扬,两张纸片飘然飞出,落入滚滚江中。沉下之前,依稀可见,一张写着:不死狱,焚巫芫白。另一张写着:丹疆水寨设伏,萧清浅。
向蝶站在船头,负手而立。
发尾迎风飞舞,她展颜一笑,细剑眉扬起,朗声问道:“我要带着你们去赴死,姑娘们,可怕?”
荆钗门的姑娘们停下手上的活计,望着自家堂主皆是不解。云帆号上冷寂片刻,然后响起一口同声的回应——“不怕!”
向蝶低头而笑,鼻腔酸涩,又硬生生忍住。她瞥见一旁站着的阮,柔声低语问:“你也不怕?”
阮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顿时手足无措。他生的唇红齿白,娇艳俊美,性子又羞涩,起话柔声柔气:“我,我不怕的。”
向蝶看着他,叹息道:“也该将你送走的。”
阮登时急了,眸中升起薄薄的雾。一双手无措地抓着衣角,红着眼眶:“堂主…你,你不是,等我长大了…做,做你相公!”
向蝶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眼角渗出晶莹。
日薄西山,滚滚东逝水。江风吹帆,行舟千里远。
愿离别与相逢,皆在转瞬。
短歌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