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栗栗是真的没有想到张玉茹会来，看见她的那一瞬, 人就愣怔住了, 好在惊讶也只是一瞬间，很快恢复过来。

    生生死死, 恩恩怨怨, 磕磕绊绊，多少不平, 都会在自己越来越好的时候被时间冲淡。这些，顾栗栗再清楚不过, 所以对待起来张玉茹，大大方方，并没有想象中会有不加掩饰的恨意, 也因此没有让人感觉不舒服。

    只是称呼上, 多少有些尴尬。

    顾栗栗没有喊她妈，倒不是不愿意, 而是张玉茹曾情绪崩溃的时候, 恨红了眼睛不让喊她妈。一次两次可以不放在心上，后来次数多了，清醒时候也这样, 她也就顺着她的要求不再喊这个称呼。

    时间过去太久，再见张女士，她着实惊讶。

    在回到这个年代之前, 她和张女士最后一次交集, 是张女士将丈夫, 也就是她爸的一枚印章和一枚银锁当面交给她的时候。

    那时候的张女士眼里已经消去了冰冷，但仍淡淡的，不跟她有任何视线上的交集。

    她想着张女士或许是想了结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所以并没有推辞，直接收下那些东西。

    是为了宽张女士的心，也是想她能真的重新开始新生。

    那天张女士走后，她一个人呆了很久，看着价值不菲的印章，最终还是欠了几个人情，走别的路子，将一套房和一笔存款放在了张女士的名下……

    因为互不相欠，所以今天见面，她坦荡直接地喊了“您”。

    顾栗栗一边刷碗，一边回想着两个时前张玉茹的表情，总觉有些奇怪。一直到出了厨房，还是没有想通。

    张女士表情微顿的那一刻，是因为意外，意外林教授的学生是她？意外两人突然见面？

    如果这样，那好像就通了。

    擦干净手，她涂上某加净护手霜，坐在桌前，从林教授送她的那摞书中随便抽出一本，慢慢翻看起来。

    结果每一个字都认识，却怎么都看不进去，连起来竟然都不知道意思了。

    吃饭时候，张女士夹了一块鱼肉，还没到嘴边却犯恶心的样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是怀孕了吗？

    和林教授？

    顾栗栗胡乱想着，却觉得也不是不可能，林教授对张女士的那种亲昵包容，虽有掩饰，但仔细去看，并不难发现。

    而如今张女士不足四十五周岁，林教授又比张女士还了五岁……

    可，

    人都有私心，顾栗栗那一瞬间自己脑子涌出来的东西让她自己都震惊。

    她原来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大方，她在意张女士对父亲感情变淡，另投别抱！也在意自己是她“唯一”这上面的改变！

    从前不知道张女士和林教授有往来，所以觉得自己能坦然祝福张女士能有新生活，现如今看，却不是。

    她竟然有这么强的“独占欲”？

    反思了自己一会儿，顾栗栗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确定是王雯雯和赵阳的声音，她才开门。

    “怎么了？”这都九点快十点了，俩人又过来，顾栗栗疑惑，“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门开，王雯雯让赵阳自己找个暖和地儿呆着，就拉着顾栗栗进了她卧室。

    顾栗栗顺着她往卧室走，“怎么了？”

    “等会儿再。”

    一直到了卧室，王雯雯才，“林教授和你……”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林教授和我主编，就是张女士，好像之前就认识。”

    她把今天意外撞见两人的事儿了一遍，然后就静静看着顾栗栗。

    林教授对顾栗栗很好，不管是专业上，还是个人问题上，都尽心尽力，甚至在局势那样紧张的情况下，还操心着她的未来。

    虽顾栗栗本就优秀，但这种毫无保留的长辈式关心，是不是有主编张玉茹的影子在里面？

    王雯雯心里这样想，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她只陈述事实，将判断的权利留给好友。

    顾栗栗听完，有些沉默。

    她不知道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林教授并没有跟她联系过……

    “我路上听林教授和主编话，能肯定两人是认识的，还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王雯雯迟疑了一下，想到主编饭桌上差点没有掩饰住的疑似怀孕的现状，道，“栗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为我们牺牲自己的生活的……”

    “我知道。”顾栗栗看出她眼里的担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之后，才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王雯雯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见状，也不知道该不该走了，还是顾栗栗见时间不早了，让人回去。

    她这儿没有多余的洗漱用品，也没有睡衣，没办法留下两人。

    送两人出去，顾栗栗回来之后感觉有些头疼，这事儿难道还要向林教授求证？

    可得到答案又如何？恶言相向过，再不放在心上，不经意的一个引子都能勾起往日回忆，肯定答案和否定答案无论是哪一个，那一层最根本的隔阂，总不会消退。

    可以原谅一个人，原谅一件事，但终究是发生过的，在记忆中存在的。只要记忆不出问题，它就存在，只不过大多数人理智，能做到最基本的体面……

    可这难道不会在不经意间跳出来吗？

    顾栗栗不过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她反思自己，也许等张女士生下这个孩子，天然的血脉亲情能消弭她对这件事的在意。

    想着想着，顾栗栗又想笑，突然多了个生命成为张女士的“唯二”，她竟然嫉妒得不行！

    ·

    原以为要年后报到才能再见林教授的顾栗栗，没想到大年三十这天一大早就又见到了人。

    她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满脸疑惑，“林教授？”

    才早上六点半。

    “你……”林教授深吸了几口气，嘴张了几张，才红着眼睛，看向她，在要继续开口的一瞬，他猛地低下了头，声音低哑干涩，“你能不能帮我去劝劝她？”

    顾栗栗松开放在门上的手，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嗓子发紧，“……什么？”

    “我……”这件事上面，林教授对顾栗栗心有愧疚，他哽着，“她去医院了。”

    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往日都是文雅沉稳的，现在着着，眼里的水汽都凝结起来。

    “她……她比我大五岁，我努力追，还是追不上她……”林教授低垂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后来连她的消息都找不到了，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她……”

    “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在校园里意外碰见她……”林教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多岁般佝偻了背，“后来，因为你，我们又有了联系。她快四十五了，我也四十了……”

    如果这次孩子掉，以后可能就再没那么幸运能拥有一个生命了……

    顾栗栗看着林教授几乎低到尘埃里的恳求，心里像是堵着什么，让她无法开口。

    林教授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的好父亲对待这个生命吧……

    “为什么？”顾栗栗看着林教授，“为什么选择掉？”

    她问的不是张玉茹张女士的想法。

    张女士做出这个选择，主因到底是她顾栗栗，还是林教授？

    林教授闭了闭眼，绝望道，“她只是自己的原因。

    张玉茹是个极有主意的女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极难让她消之前的想法。

    林教授从开始关注她的时候就知道，后来再次见面，更是清楚这一点。也正是清楚，才绝望得将顾栗栗当成救命稻草。

    顾栗栗昨天晚上想了很多，这个时候才能让大脑保持一个相对清醒的度，“你们有感情吗？”

    “有的吧？”林教授苦笑，“多少……应该是有一些的吧。”

    顾栗栗生父应该是极具人格魅力的人，才会让张玉茹时至今日还念念不忘，不愿和他组建家庭。

    “求过婚吗？”顾栗栗眼神平静，正色问道，“介意她结过婚，心里有人吗？”

    见她态度似乎有些松动，林教授直觉那火星儿般的希望骤然炸亮，忙道，“求过的。”

    “能再次遇上她，是我连想都没敢想的事。”林教授声音里的庆幸逸出，“我只求以后。”

    顾栗栗长出一口气，“我不确定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

    她爸当初是很宠张女士的，所以哪怕出任务期间，张女士还是能保持极好的心情面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那种宠，造就了张女士的大女子主义……

    “你能去试试，我已经很感谢了。”林教授感激得似乎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只不停地着谢谢。

    顾栗栗锁上门出来，一眼看见倒在院门口的自行车，再看自行车边上散落的包子油条花卷，喊住往前冲的林教授，“……这是教授您的自行车吧。”

    她以前借过林教授的自行车骑，所以清楚那自行车的样子，如今看那车轱辘上密密匝匝缠着的一截红毛线，就知道是他的没错了。

    林教授冲出去的脚步顿住，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

    迅速捡起早餐，放在院墙边，又赶紧扶起自行车，喊顾栗栗坐后座上。

    林教授踩着自行车，飞一般朝着公交车站去，让顾栗栗忍不住抿紧了唇，紧紧抓着后车座，就怕一个不心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