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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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张女士怀孕这事儿,顾栗栗解释清楚了, 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眼前来看,张女士只是一时冲动, 过了那个冲动劲儿, 也就消停了。她觉着,短时间内, 张女士应该不会想着去流产了。

    至于后面张女士和林教授怎么沟通,沟通的结果如何, 后面还会不会做出流产的决定,那都是俩人的事了。

    她是尊重张女士的,也尊重她的任何决定, 但这次确实有些意外, 她不能让张女士因为她这个女儿的一个眼神,就流掉那个生命。

    虽然, 她也不确定张女士肚子里的这个目前是生命, 还是无知无觉的受精卵……

    咳咳!

    觉察到自己脑子又开始发散,顾栗栗赶紧抠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行拉回自己脱缰的思绪。

    那自行车是林教授的, 周致诚把钥匙给他,带他找到自行车停放处,跟张女士过招呼, 就跟着顾栗栗走了。

    倒不是他沉默寡言, 对张女士这个岳母不敬, 是顾栗栗了家里有事要回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大年初一再正式见面。

    自家媳妇儿都这话了,周致诚也不好将之前邀请张女士来家里过年的腹稿出来,只能当一个安静的羔羊,听从媳妇儿指挥,不主动发言,只亦步亦趋跟着她。

    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医院有一段距离,周致诚见顾栗栗从神游中回过神,抓紧时间开口,占据她注意力。

    他:“家里年货都备齐了吗?”

    顾栗栗深深看他一眼,“不知道你过年会回来,我只备了一人份的年货。”

    过年也就那几天,过了这几天,该开门营业的又继续开门营业,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到时候再买就好,不必跟大家挤来挤去。

    当然,顾栗栗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排队,排队的时候又没个消遣发时间,到你了可能因为限时限量没货而空跑一趟,自己只备一人年货,而不是为缩减年货品类少排队,给自己挽的尊。

    一人份?

    周致诚眼睛微眯,觉着这是个极为巧妙的词儿,回味片刻,直接开口问,“家里还差什么?”

    两人并肩走着,尤其是周致诚,占据身高优势,几乎能一览无余顾栗栗的动作和表情,他发现自己问出这句话之后,某人脚下顿时就是一个趔趄。

    看来真是如他所想,这人压根没怎么认真准备年货,或者准确一些,她就没装备年货……

    顾栗栗:“……”

    这要怎么回答?

    头疼!

    七十年代,买什么都要票,买什么都要排队,临近过年,还限时限量。有些人为了能买到年货,凌就去排队,生怕到自己了,东西没了。

    大冬天,寒气刺骨,穿再厚实,都挡不住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冷,尤其是夜里,都能给你冻哭喽。

    她试着起过一个大早,四五点去排队买肉,结果呢?等她到那儿之后,才发现前面已经排着长长长长的队伍了……

    当时就想着总不能回去吧?来都来了,不能白瞎自己早起的心酸,于是等到人家上班开门,又等到队伍龟速减少到自己,最后才买了那么一斤猪肉!就这也不是五花肉,而是剩下的边角料,纯瘦!

    包饺子啊,里面还要加一些吸油的蔬菜,如果不掺加一些肥肉,干巴巴的,能好吃?

    可,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买吧?她之后再有两人,就没得买了!

    顾栗栗是享受过生活便捷的人,一时间就有些难以接受这种买东西的方式,思前想后,觉得可以委屈一下自己的嘴,也不能委屈自己在冷风里吹,于是年货就直接定了米面白菜食用油和调料,再多的不准备了。

    目前,家里唯一可以称得上荤腥的,大概就是那一斤没什么油水的猪肉,和之前跟人家高价兑换来的一只鸽子了。

    猪肉一斤差不多一块,她买人家鸽子,两块一斤,外加同等粮票!

    现在想起来,顾栗栗还要咬一咬后槽牙,她是有金库,但在物价如此的情况下,还是觉得自己奢侈得需要人谴责!

    好在,那人帮着把鸽子收拾干净了,才让她缓解了自己自愿被宰的复杂心情。

    可,“这位同志,我觉得我们需要发挥先烈们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对生活水平要求不要那么高,你觉得呢?”

    不等周致诚回答,她又补充了两句:“而且,我觉得你是一个思想觉悟极高,不那么喜欢享受的人。”

    冷不丁被自己媳妇儿戴了顶高帽,周致诚没忍住笑了一下,新奇,却又不想这么轻易随了她的意,就一本正经地道,“人是铁饭是钢,我觉得我们在过年这几天可以吃好一些。无关觉悟高低。”

    顾栗栗:“……”

    这题怎么破?

    她沉默良久,瞥他一眼,悠长辛酸地开口,“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恕她无能,没办法为了嘴去走那条异常曲折受罪的路。

    反正她就准备了这么点东西,怎么着吧?

    听出她的意思,周致诚有些忍俊不禁,那个一人份的年货,实在是……

    他舌头顶着腮帮子,使劲儿忍着,才没笑出声。只那表情,因为强忍着,略有些扭曲。但再怎么扭曲,还是能让人轻易看到在憋笑。

    周致诚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什么都没准备?”

    语调里满是调侃。

    顾栗栗没抬头看他,只遥望前方,生无可恋道:“米面粮油算吗?如果算,那就是准备了……”

    “噗!”

    没等憋不住的周致诚爆笑出声,边上跟他们一个方向,听完了全程的路人,一个没忍住,噗嗤先笑出声来。

    顾栗栗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看向那穿着体面精神,收不住上扬嘴角的老大爷,声音幽幽道,“凭什么看不起米面粮油?”

    谁家过年能少了这几样?最重要的买到手了,其它等年后再享受,她不着急。

    “哈哈哈哈哈!”老先生乐不可支,“你这女同志话怎么这么风趣?笑死我了!”

    这么活泼逗趣,没被生活,没被时代压住本性,眼神温柔平和的同志,很少见了。就像是冬日偶尔那天极少见的暖阳,晒得人暖洋洋,浑身筋骨都松散了。

    跟大街上整天集结游荡,斗这个斗那个,激情澎湃,丧失思考审慎能力的年轻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嗐,您就觉得好笑了?”顾栗栗见他眉间深深两道褶,想要逗他笑一笑,于是神神秘秘开口,“我要带着红领巾,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您就是闭上眼睛,都得竖起大拇指,狠狠夸我一句。”

    老大爷又笑。

    顾栗栗:“您都不问问我,您会夸我什么吗?”

    今儿跟张女士算是冰释前嫌,再加上周致诚突然回来,顾栗栗时候的那股子贫劲儿就上来了。

    “夸什么?”老先生也是个妙人儿,闻言,顺着她的话头问过去。逗哏捧哏,两人就差合一出相声了。

    顾栗栗清了清嗓子,严肃了表情,在老先生和周致诚的注视下,突然激情澎湃,抑扬顿挫地开了口:“这位同志,你——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她声音高高低低,声调起起伏伏,用差点分成几截的破句方式,拖长了调调,成功演绎出了抢占高地之后般的激动兴奋。

    老先生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直不起腰。这孩子太有趣了,跟相声似的,一句一个包袱。

    周致诚笑喷了,拿手抵着鼻子,吃吃笑个不停。

    没笑的是顾栗栗,她做好事不留名的骄傲模样睨着两人,那种云淡风轻,竭力压抑自豪感眼神表情,活灵活现。

    两人本来快要忍住的笑,在看到这一幕时,一个没忍住,又笑抽了。

    怎么着呢,就笑成这样子了……

    顾栗栗等了一会儿,见两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些,叹了口气。笑点真低。

    周致诚觑她一眼,再次咧嘴笑出声,反倒是老先生,大概是没有那么强大的肺活量,现在已经笑不出声了。

    顾栗栗看着老先生抖得不行,不敢再逗乐子,凑近了些,认真劝道:“您快别笑了,待会儿要笑岔气了。”

    这一劝不得了,老先生又笑起来。

    顾栗栗简直看得一头雾水,这回没怎么着啊,笑啥呢?

    她一脸茫然,手足无措,周致诚笑着把她扒拉到身后,转身,眼神示意她不要话。

    顾栗栗乖乖闭了嘴,虽然不是很明白周致诚把她藏身后的原因,但先听着吧。

    老先生笑够了,才松开捂着肚子的手,直起身,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摆摆手道,“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这话是真的,自从开始上山下乡,令人压抑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很多事情你明知道是不对的,却无能为力。

    今天来医院,他是看老朋友的,知道朋友即将去偏远艰苦的地方搞科研,他心里松了口气。地方偏远,信息就闭塞,很多风波就难以波及到那边。

    除了吃穿住行上艰苦一些,精神上是自由的,还能继续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个极不错的安排了。

    本就高兴好友能远离这些乱糟糟的纷争,又看见这样一个没有戾气,眼神平和又逗趣的年轻人,这会儿笑完,心口压着的东西都几乎全散开,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他看着露出个脑袋的顾栗栗,又看了看挡在她前面的周致诚,点点头,“从你们身上,我感觉看到了未来拥有着民族家国自信的年少一代,真好,真好……”

    有希望就好。

    周致诚大约能猜出老先生是做什么的,闻言收了笑,看着老先生,意有所指,“多做实事,少话,少无关的话,对你,对你身边的人都好。”

    那一波人,像是又要搞事情了。

    “我知道。”老先生点点头,“你们也记住刚才的话,不该的不要,也别把话那么大。”

    不是吹牛那种大,是意识形态扩定的大。

    他完,朝两人笑笑,摆摆手走了。

    顾栗栗看着他走远,忽然有些情绪低落,她记得的,明年又是一个不怎么太平的年。

    “钱和票带了吗?”周致诚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拉回现在,“带你去买年货。”

    顾栗栗抬头望天一下,才又转向他,“您知道现在几点吗?”

    周致诚眉毛微抬,扬了扬手上的腕表,意思是自己知道。

    顾栗栗:“所以,你是要带我去撞大运吗?”

    现在估计也就能买□□联和鞭炮了吧?肉食之类的东西,她是不想了。

    “什么呢。”周致诚笑了一下,示意她往前走,“真是带你去买年货。”

    顾栗栗深深看他一眼,有些唏嘘,“周致诚,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竟然想着走后门!

    她都没有因为年货的事情,去联系之前的朋友帮忙!

    “那你要不要过一个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春节?”周致诚好笑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先去看看,如果没有,再带你去熟食店。”

    熟食要比没有加工过的生肉等等贵上不少,现在这个时候去买,应该能买到不少。如果等到快下午七八点,稍微降价,可就真的买不到了。

    “我出来的匆忙,只带了钱,没带票。”顾栗栗诚实道,“所以,现在先回家?”

    当时怕张女士有用到钱的地方,拿了钱就走。票都放在另一个抽屉里锁着呢。

    周致诚应声:“嗯。”

    ·

    现今,大多数人出行要么靠两条腿走,要么骑自行车,要么就搭乘公交车。买得起自行车的还是少数,所以乘坐公交车就成了大家出行的最佳选择,便宜又省时间。

    但平时大家上班,也就上下班高峰期人多一些,周末人多一些,其他时候都还好。

    今天年三十,尤其不一样,远远地就能看见公交车乌压压的一车厢人。

    好在周致诚个子高,底盘稳,人又结实悍然,护着人上了车,又将她圈在保护圈内,倒是没有让人怎么碰到她。

    扶手上挤挤挨挨的全是手,都没有什么让她下手的地方,顾栗栗只思考了一两秒,就抓住了周致诚胸腹处的衣服,面对着他站着。

    有带着袖章的瞥见,看不惯顾栗栗这做派,认为大庭广众之下她跟男人拉拉扯扯,破坏风气,就想开口训斥,只是还没开口,就被周致诚察觉,拿眼冷眼一盯,就把人吓了回去。

    顾栗栗觉察到什么,想抬头,被周致诚大手摁住了肩膀不让动。她于是又安静下来,安安心心呆在他包围圈。

    不看就不看呗,反正也大概能猜出来。

    大路上什么最多?就那些无所事事,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呗。拿着鸡毛当令牌,管天管地呢!

    呵呵!

    平安无事地下了公交车,周致诚放下给她圈出安全范围的胳膊,熟门熟路地带着顾栗栗往家去。

    顾栗栗也没隐瞒什么,一边走,一边趁机将陈建华和姜云各自做的事情,不掺杂个人情绪地讲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顾栗栗抬眼看他,见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问,“生气?”

    周致诚仔细看了她眼神,见她似乎没在拿回房子使用权的过程中受委屈,笑看了回去,反问,“那你生不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顾栗栗不可思议地道,“真要是生气,那也应该是你吧?”

    他这朋友虽然之前做事不靠谱,但后面知道她要回来,也算是雷厉风行地把院子还回来了,还将之前的房租给了她。

    另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姜云和姜云妈后面也没找她要什么保管费用……

    所以,总体来,周致诚的这个朋友还行吧。

    “只要你不生气,我就没什么。”周致诚对这些东西不太看重,人无完人,能让他上心的也就是顾栗栗了,顾栗栗没有受委屈,其他就可以忽略。

    所以,顾栗栗都不生气,他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到了院门口,顾栗栗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开,一边道,“初一那天,两家肯定是要走动的。你觉得要不要给你这朋友家孩子红包多包一些?”

    人家虽然没有抢着付修整院子的钱,但其间时不时会来帮忙,每次来还都不空手,水果和肉几乎是他每次来必送的东西。

    在这年代,这真的是极为耗钱的礼品了,很郑重,也很看重两家的往来。

    “你觉得包多少合适?”周致诚从前是个光棍,朋友家的孩子见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朋友包多少,他就随着包多少,不出彩,也不失礼。

    这会儿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自觉娶妻成家之后身份不一般的周致诚虚心请教。

    顾栗栗:“……你以前给别家孩子包过红包吗?”

    他那是什么眼神?奇奇怪怪的!

    “一毛。”周致诚老实回答,丝毫没觉得不对,认真回忆道,“算是拔尖了。”

    顾栗栗呼吸一顿,赶紧换算了一下,这才顺了气儿。

    现在还不到七三年,一个正经上班的人每个月也才拿十来块工资,双职工家庭极少,这几乎就是人养家的费用了。

    所以过年大人一般都不给孩子压岁钱,只是给塞点花生糖果。亲近的人给压岁钱,也多是几分的。

    周致诚,确实给的不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