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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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有些僵持不下。

    陆游知道这幼安不是故意要激怒自己,只是照实回答问题,半晌才开口道:“那些话,都不要再和任何人提,你起来吧。”

    有的话题,没办法再往下聊下去。

    陆游自认为自己不是个迂腐呆板的人,但和他再交谈下去,如果自己也被动摇了念头,往后在宫廷里处事做人都会非常难办。

    在他得知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天上没有真龙也没有神仙的时候,有一阵子几乎没法直视皇帝,心中的敬畏也变成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有时候不是听不懂真相,是接受真相会让自己更为难。

    辛弃疾道了声谢,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已经快到腊月,地上确实挺冷的,他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陆游抬手扶住了。

    “幼安,”陆游叹了口气道:“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你。”

    “陛下的大皇子,已经病了一个多月,迟迟不见好转了。“

    “这——”辛弃疾怔了下,关切问道:“什么病?”

    “风寒,着了风寒之后,就一直咳嗽流涕不止,还曾发了高热。”陆游叹气道:“儿难以用药,那药汤又涩又苦,能喝下少许都不错了。”

    可到底是幼童,再这么熬下去,对身体的损伤也非常棘手,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坏了。

    辛弃疾听到这话,忙不迭去行李箱里找到了随身带着的感冒药,直接把一整盒都交给了陆游。

    他把东西递给了他,才回过神来,又询问道:“为什么不找临国的医生救治?”

    临国既然神通广大,宋国没有不找人帮忙的道理啊。

    陆游饱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因为没有人知道临国能力的上限在哪里,所以不敢用。”

    辛弃疾动作一僵,领会了他的意思。

    皇帝唯恐临国人借这个机会掉包或者洗脑了自己的皇子,夺走他如今最在意的东西。

    他们根本不理解临国人种种奇异之处的缘由,也不可能信任他们如何做。

    “你等一下,我给临国的人个电话问一问。”他掏出了手机,当着陆游的面拨了号过去。

    陆游看着他行云流水的按键和拨号,脸色都变了。

    柳元首已经亲厚到,把这种神异之物都倾囊相赠了吗?

    这辛弃疾到底有什么本事,连这个东西都用得到?

    “龙牧,扰一下……”

    幼安如今得一口流利清晰的普通话,咬字清楚而声音清朗,更与宋人一口的官话不太一样。

    陆游听着他拿着一张纸条左右看着,又询问着什么用药的禁忌,没等开口问些什么,那幼安就已经挂了电话。

    “我带的这盒药可以给幼儿吃,但是分量要减少。”辛弃疾从包里拿出纸笔,匆匆地写了一张纸条,一并交给了陆游:“如此服用,第二天就能看到效果。”

    “是吗?”陆游将信将疑地起身,端详了一下那盒子里的药物。

    辛弃疾意识到这个包装他可能不太熟悉,又凑过去仔细解释这纸盒子和里面的塑封该如何开,吃完以后有什么禁忌。

    别的事情目前都不重要,救孩子的命要紧。

    陆游拿着药就出了府,匆匆地赶往了宫城以南。

    临国的医生一个个跟妖精似的,赵构不敢信。

    可是那辛弃疾既然不知道自己皇子生病的事情,随身带着的药物也一直是给他自己服用的,应该还是可信的。

    孩子生病太久,如今整个人都是虚的。

    赵构把那药拿出来一看,又是奇形怪状的东西,交给太医都多半看不出个什么端倪出来,只皱着眉听那陆游拿自己和辛弃疾的命来担保,试着让孩子照着吃了下去。

    ——可比一股子苦味的汤汁好喂的多。

    当天晚上,孩子的状态就好了许多,甚至睡了颇为绵长而安宁的一觉。

    到了第二天,早中晚三趟药吃完,人都渐渐精神了起来。

    赵构本来就老来得子,对这孩子极为在意,见他又渐渐有了起色,心里哪能不高兴,直接吩咐人重赏陆家和那辛幼安,连带着上朝时脸上都带着喜色。

    可这消息直接被不知哪个碎嘴的人传了出去,直接当天就传到了临安城的各个角落里。

    一开始还是原先版本,这皇子受寒之后久病不愈,被这去临国留学的辛幼安拿几粒药就救回了性命。

    后面就有好事者把那扬州城里所谓的‘医圣’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辛弃疾是医圣亲传,他能让人气死复生,还那两个皇子都早就认了他做干哥哥!

    按照原定的计划,辛弃疾应该在周日傍晚搭乘临国的便车回江银,可陆府门前愣是被围的水泄不通,全是求医问药的人。

    有些是穷的看不起病的百姓,还有些是衣着华丽的富贵之人,他们见不着那神乎其□□医,就想了法子写各种帖子想递进去。

    陆游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一边心里暗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把这事传了出去,一边吩咐家奴想法子逐客,让幼安换了副马夫扮从后门离开陆府,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辛弃疾在离开那的时候,陆府门口还挤满了人,全是求求他们治病救命的。

    他望着车窗之外的景象,突然想着,如果扬州城的医院能够开遍全国,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

    临国人扮的司机正和朋友聊着天,对这些事早就见怪不怪。

    他们本人在临安城里做事的时候,也没少被当成半仙之类的妖异人物,被各种人求着帮帮忙甚至算算命。

    门开的时候,柳恣坐在吊椅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墨墨梳着毛。

    “回来了?”他慢悠悠道:“脸色不太对劲,被为难了?”

    辛弃疾放好了行李,琢磨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思都给他听。

    柳恣每次在听他话的时候,都颇为耐心,不管他的想法是对的还是错的,都等他一字一句的讲完了,才发表自己的想法。

    “陆游问你的这个问题……很有趣。”他摸着猫耳朵若有所思道:“你也觉得,我们很尊重人么?”

    “我这些日子里,或者,和你们相处的这两年里,肯定过不合你们认知的话语。”辛弃疾坐在他的身侧,心地摸了摸墨墨柔软的爪子:“但是,你们在这两年里,从来没有试图给我灌输任何你们的思想,不是吗?”

    柳恣也好,钱局长或者厉部长也好,每一个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他在他们面前,有时候恐怕像个顽冥不灵的野人吧。

    但是哪怕是自己错话了,他们也不会指责或者试图教育自己,而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而同等于他们的存在,尊重他自己的认知和选择。

    这便已经是宋国的长辈们全然不同的做法了。

    如果陆游听见不合自己心意的话,会直接皱眉驳斥,并且讲出一整套的道理出来,直到他表现出顺从和知错为止。

    “这个陆先生,似乎对临国的文化很感兴趣啊。”柳恣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连带着面庞也笼罩着温和的气质:“他读过临国的书吗?”

    “读过,《政治》课本、《经济》课本,还有好几本杂书,”辛弃疾下意识道:“我去书店买了几本送给他了,江银城的守卫可以带出去。”

    “很好啊。”柳恣饶有兴趣道:“这大概是我了解到的,第二个对新思想感兴趣的人了。”

    临宋虽然如今交流的越来越频繁,但是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对扬州城里各种先进的现代产物感兴趣。

    真正对现代思想和制度有研究兴趣的官员,柳恣并没有见到几个。

    绝大部分人,都如那赵构一样,严防死守着所谓的祖宗之学,生怕君权神授的皮被自己戳破。

    这也是他欣赏和保护辛弃疾的原因——

    某些暗中的保护,虽然不必告诉他,但总归是要做的。

    像他这样奔走于两国之间的青年人,其实已经活得足够危险了。

    “我这还有几本书,原本是想给你看的,”柳恣指了指台灯下堆着的四五本书道:“如果你看完觉得有趣,可以借给他看一看。”

    “实际上……陆先生再过几天,恐怕就要来一趟扬州城了。”辛弃疾任由那墨墨啃着自己的手指头,抬眸看向柳恣:“他会代表宋国,和您谈招商引资的事情。”

    柳恣露出讶异的神情:“这个词,谁教给他们的?”

    这个词可不太像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懂的东西啊。

    “我不清楚,但确实是这么的。”辛弃疾又想了想,还是帮忙带话道:“陆先生……也很想见一见您,还想去参观所谓的工厂,您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也可以回绝的。”

    “不,我觉得这是个好事。”

    柳恣缓缓起身,把猫递到了辛弃疾的怀里,自己坐上了轮椅回了房间:“我去开个临时会议,你早点休息。”

    墨墨昂头细细地叫了一声,窝在辛弃疾怀里又开始假寐。

    这是个……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