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盛世谣
十八岁的宁安长公主是不折不扣的京都明珠,其美貌与张扬的性子闻名京城,不管是京中的官宦勋贵,还是城中的平民百姓,几乎都遇见过策马扬鞭鲜妍明媚的宁安公主。
“姑母比起一众宗室子弟,在玩乐方面,可真是一点不落人后。”盛临煊想着,又笑道:“朕还记得,父皇曾与母后叹气,幸好姑母不是生成了男儿,不然定是个混世魔王。”
沈珺悦目露向往:“公主年少的时光,真正风华无限。”
“是啊,只是姑母如此,父皇却十分头疼。”盛临煊想起亦不免摇头。
十八岁的碧玉年华,在大盛皇朝,女子基本都已出阁了,便有少数耽搁的,家中亦无不着急重视。
宁安身为公主,晚嫁倒也无妨,只是她仍是那样的行事做派,先帝却不得不担心了。寻摸满京城的适龄好男儿让她相看,宁安却总能挑出人家的不好来。
又因她女扮男装在外玩闹时与平南侯世子起了龃龉,下了人家的脸,闹得平南侯面上亦挂不住,先帝她,她却频频顶嘴,惹得先帝在气怒之下头一回严厉斥责了她。
宁安不服气,扭头就出了宫门,又甩了随行护卫,一个人骑马出城。那时正值年末,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一时任性纵情的结果,就是差点被冻成冰棍,又累又饿,瑟瑟发抖。
在尊贵的宁安长公主殿下孤立无援,骑着马踱步在官道上的时候,便遇见了徐义杉。彼时他正领着一队人马飞骑出京,要往西北去。
他们马速迅疾,宁安却又慢吞吞占据着道路,狭路相逢,徐义杉身边的副将老远看见挡在路中间的一人一马时,便已鸣哨示警。
宁安听见鸣哨声时,也没想与人为难,倒是想要扯动缰绳让到路边。然而她实在被冻得狠了,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手指僵硬,动作便十分笨拙缓慢。
着急过路的一方见鸣哨过后“他”还不让行,便有人冲她大喊“速速让开!”语气自然称不上好。
宁安今日被兄长责骂,出来泄气却把自己冻得够呛,忍着气要给人让路吧,却还被人吼了一顿。
骄娇惯了的宁安,立刻就炸了。于是避让的动作改成了横马当道,挡住了来势汹汹的人马。
徐义杉等人不妨“他”不仅不让开,反倒越发故意,已到了近前还没有让路的意思,一个个便只能急急勒马。
扬起的马蹄带起霜尘,宁安挺直腰背,冷着一张欺霜傲雪的脸,全然不为所动。
这便是徐义杉与宁安长公主的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两人从未见过,彼此互不相识。
徐义杉是镇国公的嫡幼孙,父亲为镇国公世子,他的父亲与祖父都镇守在边关,他自己在边关出生,幼时也曾回京中待过几年,只不过七八岁上又被父亲接到了边关亲自教导。
镇国公府乃大盛第一将门,第一代镇国公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为大盛立下汗马功劳,被封镇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镇国公府的爵位是一代代徐家人的鲜血传承下来的,百年间尽管也曾遭受危机,但最终趟过走到了今日。徐家人骁勇善战,嫡系长年累月驻守在苦寒边塞拱卫国门,是皇帝最为倚重的肱骨重臣。
君臣相宜,在京城中,镇国公府的门第可比王爵,是一等豪门世家。
徐家的男儿自幼习武,在边关亦与士兵同吃同住,吃苦耐劳。因而徐义杉虽出生高门,身上却毫无京城子弟的纨绔习性。
他这次本是奉母命回京,但回京不过几日却接到父亲的急信,言镇国公入冬后便染了疾,久治不愈渐成沉疴。徐义杉的父亲镇国公世子已请旨送镇国公回京,遂命徐义杉速回边关,接应祖父车架归家。
徐义杉双眉紧皱,量着眼前拦路之人。
宁安虽作男装扮,但露出来的五官实在美艳,身披狐裘大氅,头发与一半的脸都掩在兜帽内,她姿态骄矜,雌雄莫辩。
观她一身装扮,便知必也是出生贵族,只不知是那一家的公子,如此傲气。
她单人匹马,面对在场一众其实凛然的军士却丝毫不怯场。一双美目朝当先的徐义杉看来,抬了抬尖尖的下巴,嘴唇抿成直线,一脸不悦。
徐义杉不想因事耽搁,顿了顿,便朝她拱手抱拳道:“在下镇国公府徐义杉,有急事出城,烦请阁下让一让路。”
宁安听他报了镇国公府的名号,心下微讶,不由得正视起徐义杉来。
他身披黑色大氅,内里是一身银色轻甲,眼神清正,面容俊朗,端坐马上的身姿矫健威武,此刻正凝眉看着她。
宁安与他视线交汇,不知怎的心口如被撞了一下,忽然便亮了自己“公主”的身份,指着他不由分道:“你送本公主回京。”
徐义杉面沉如水。虽惊疑于她的身份,但是他此刻心系祖父,哪来的闲情送这刁蛮公主,故而婉拒道:“臣实有要事在身,不若令臣的副将与家将送长公主回去,如此可好?”
宁安察言观色,看他似乎隐有不耐,当下便有些不高兴,但是她虽骄纵,却非蛮不讲理,因此便忍气问他:“本公主倒要听听,你到底有何要事,连本公主也不顾?”
徐义杉见她似乎一定要知道,也懒得费心再应付她,沉声直言道:“家祖父病重,实在不能耽搁,请长公主恕罪。”
“镇国公病重?!”宁安不意竟是这种事情,她身为皇室公主,自然知道镇国公的名号,对这位大将军也敬重有加。
她惊了一瞬,忙想拉动缰绳催马避开,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对徐义杉道:“国公大人乃国之重器,断不可有事,那你快去吧。”
徐义杉颇感意外,原以为她或许还要纠缠,不想她却又通情达理起来,暗忖这位公主倒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
但总归也松了一口气,正想点出几名家将护送她。
谁知宁安冻了一日,双手双脚僵冷,几乎抓不住缰绳,手忙脚乱了半天,马儿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却是朝着徐义杉这边踱步而来,而非让到道旁。
宁安气恼道:“踏雪!”
踏雪根本不顾主人的心情,反而踱步到徐义杉的黑马面前,两只马儿喷着鼻息,歪着头凑在一起,忽然厮磨起来。
宁安目瞪口呆,徐义杉面上也闪过一丝尴尬,两只马儿离得这样近,马上的主人也不过离着两步远。
“这......”宁安看了徐义杉一眼,忽然咬牙从马上滑下。
“长公主!”徐义杉见她动作不畅,忙翻身下马,接住下马时脚下踉跄的宁安。
徐义杉扶她站好,便立刻收回手。
方才那一刻,宁安跌进他怀里,兜帽上的一圈绒毛碰到他的脸,她整个人轻轻软软,像一片轻云撞在他胸口。
他握住的那只手腕,那么纤柔细瘦,他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张精致的脸。
宁安与他相比,身量实在太过娇,撞进他怀里的时候,宁安不可避免地触及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又闻到他身上清幽冷凝的气味,觉得手脚更不听使唤了。
两人相对而站,向来明丽快意的宁安长公主垂着眼帘不话,心思端正的徐义杉也有些无措。
“你......”
“您......”
两人同时开口,飞快对了一眼,又同时闭上嘴。
宁安只觉自己从未这样冲动过,可是这一刻的她却不想控制。她盯着道旁的一棵树,口中却道:“世人只知道我是宁安长公主,你必定也是如此。但宁安只是封号,我叫,盛世谣。”
盛世谣,盛世谣歌。
徐义杉将这几个字在口舌间转过,将“盛世谣”三个字默念了几遍,便憨憨地回道:“臣,记住了......”
听他这么,宁安两边唇角禁不住翘起,有了笑模样。
徐义杉轻咳了咳,正色道:“天色不早,公主请回城吧。”又回头点了四名家将出来,命他们将宁安长公主安全送回皇城。
他将踏雪拉到道旁,对宁安伸出一臂,“请长公主上马。”
宁安悄悄地咬了咬唇,水眸清凌凌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他身边,一手接过缰绳,一手撑着他的手臂,翻上了马背。
他在马下拱手抱拳:“请公主先行。”
宁安没再犹豫,看着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真诚道:“愿镇国公无恙,徐将军此行顺利。”完便轻吒一声,催马前行。
徐义杉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神色渐渐收敛,又恢复了冷峻的表情。他回头飞身上马,眼神中透出坚毅:“出发!”
两人的相遇不过极短暂的时间,然而却又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对方心中留下了一个独特的剪影。
这日过后,宁安便总是借着各种事情不着痕迹地听着镇国公府的事情,当然主要是为听徐义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安稳多年的边关烽烟再起,慑服于镇国公威名的草原异族西厥部得到了镇国公病危的情报后,狼子野心破和平的局面,率兵来犯。
镇国公本人拒绝回京,坐镇中军,徐家男儿热血上阵,拒敌于国门之外。
那一年,宁安自知道边关起了战事,一颗心便好似被提了起来。虽她在京中仍张扬行事,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的皇兄还是看出来了。
先帝发现宁安对招驸马的事情冷淡了许多,往日热衷的擂台考验也停了,对他提起的人选也敷衍应付。然而不论他是直言相问,还是旁敲侧击,宁安都只以笑言回他:“本公主的真命天子还未出现。”
其实,宁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等,但是皇兄看中的人她没有一个看得上眼,别的青年才俊也总觉得他们不如......不如谁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道端坐于马上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面容随着时间已经逐渐模糊了,只有他身上的银色甲胄,依然如故。
如此两年,到宁安二十岁时,边关的战事已无悬念,京中的宁安照旧形单影只,先帝不需为战事烦恼,却反倒为她的婚事愁白了头发。
直到那日,宁安在先帝的书房意外看见一道预拟的圣旨。
她抓起那面旨意,冲动地询问于先帝:“镇国公病逝了?!”
先帝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皇妹,她双眼泛红,情绪激越,他不怀疑妹妹对镇国公的尊崇,但是这样悲切,却不太寻常。
他探究地看着宁安,将两年前镇国公世子递来的密报告诉她。原来镇国公在战事初起时便已病逝,但镇国公去世之前为不使军心动摇,曾留下遗言,要求子孙在他去后封锁消息,暂不发丧。
徐家人遵从老国公的意愿,将此事报请皇帝,皇帝应允。徐家军浴血奋战,使战局稳定,大军一步步朝西厥推进。
如今眼看着很快便能得胜,先帝闲时便也开始着手草拟对老国公、对徐家人的恩封圣旨。
宁安知道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许久。先帝实在猜不透她如此异常的原因,索性问她,她却忽然开口,要嫁给徐义杉。
直到现在,宁安才后知后觉,原来所有人,都不如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人。
她想明白了,然而她这一言却惊倒了先帝。要知道,尚公主这件事,实属见仁见智。不管是从子侄的仕途考虑,还是从家族其他人的身份地位考虑,有人愿意,自也有不愿意的。
徐家不同于一般勋爵人家,可以随意赐婚,镇国公府一门,功在社稷,先帝自诩为明君,自不愿强求功臣。
所以他没有立时答应宁安。
第三年,宁安二十一了。这一年,徐家军大败敌军于草原深处,镇国公世子亲手斩下西厥王的首级,战事以大盛全胜告终。
同时,镇国公病逝的消息在封锁了两年多后,也终于传遍朝堂。皇帝亲下恩旨,追封老镇国公护国大将军号,配享太庙。
一代战神陨落,三军缟素,举国同哀。大军回京,徐义杉随同其余徐家人扶镇国公灵柩回京。
这三年间,宁安无数次回想起他们当初的那一面,即便徐义杉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但他那双眼神清正的眼睛,却一直那么清晰。
宁安立在茶楼的窗边,昔日繁华喧嚣的城门路,此刻安静肃穆,只余开道甲士的脚步声与黑甲剑鞘相击之声。
全城的百姓夹道相迎,静待老镇国公回家。
宁安看着由远及近的灵车,徐义杉与其他徐家男子护持在两边,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股深沉的悲痛从徐家每一个人身上扩散,直冲云霄。
道旁的百姓隐有啜泣,宁安看着看着,身边的侍女默默地递给她一面帕子,她愣了愣,感觉到脸上的凉意,伸手一摸脸,才发觉自己已流了一脸的泪。
又是一年的初冬,气候没有那年那么冷,然而镇国公府的悲伤却比冬日最冰冷的霜雪更冻人。
在灵堂之上,宁安与徐义杉终于有了第二次相见。
她进去时并未见到徐义杉,待她在老国公爷的灵堂上完香,去后院问候过老国公夫人出来之后,才在前院遇见他。
宁安停住脚步,镇国公府引路的婢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轻声唤道:“长公主?”
她却置若罔闻,眼中只有刚刚从影壁后转过来的那个人。
徐义杉抬头,也看见了宁安。
两人隔着一段步道,身边都有其他的人,可是两人眼中却只有对方。
徐义杉率先回神,他跟身边的人了句什么,便一个人朝宁安走来,他停在她面前,对送宁安出来的婢女道:“我送长公主出去,你自去忙吧。”
待其他人都走后,他才对她拱手行礼。
待他站直身子,宁安轻轻地了一句话:“我不喜欢你对我行礼。你以后都不要对我行礼。”
徐义杉眉峰蹙起,很快又松开了,他道:“您是君,我为臣,礼不可废。”
三年前,宁安听到镇国公世子夫人正在为幼子议亲,后来因镇国公病笃,他本应镇国公世子所召回边关接应祖父,谁知战事突发,徐义杉便留在了边关。
后来,宁安便再未听过那些事情。
她眼中水光闪动,问他:“你可定亲了?”
徐义杉又皱起了眉,回道:“祖父停灵,长公主怎会作此问?”
“所以,有,还是没有?”宁安却不罢休。
他看着她,带着一点无奈,一点妥协,道:“没有。”
宁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骄横地问他:“那你可还记得,本公主的名字?”
徐义杉没有话,她便一直盯着他,目光寸步不让。
他动了动唇,“盛世谣”三个字便沉沉地出了口。
宁安忽然微微一笑,启唇道:“我等了你三年。”她的声音轻得像烟雾,仿佛一个不留神便要被风吹散,让人再听不清。
徐义杉呆愣在当场,心中狂潮汹涌,面上却越发冷峻,他目光深沉如海,专注地看着她。
宁安眼中已有泪水转,一点点迷濛了她明亮的双眸。
徐义杉看着这样的她,忽然道:“臣从不敢妄想,但臣,斗胆请求公主,再等我一年!”
他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除了自己,还有藏不住的情意。
宁安原本有满腔不清的委屈,此时全都消散无踪了,冬日的阳光把她的心都晒暖了。
翻过一年,回京后被拔擢为禁军统领,继任镇国公的嫡幼子徐义杉,求娶已年届二十二的宁安大长公主。
作为镇国公府嫡系唯一留在京城的子弟,徐义杉这一年来的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京中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妇将徐义杉视为乘龙快婿,又有不知道多少闺阁女子肖想嫁给徐义杉。
因此消息一出,满京哗然。那些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以镇国公府的权势地位,他们府上的嫡子,怎么还会愿意尚公主?
这对日渐式微的人家或许是恩典,但对镇国公府绝非什么好选择。更何况求娶的对象还是因迟迟不嫁,名声渐差的宁安长公主。谁都想不到,也想不通。
然而这一切对徐义杉、宁安长公主没有半分影响,先帝面对主动求娶的徐义杉,不知道有多高兴,立时便下了赐婚的旨意。
三个月后,宁安长公主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为了表示对镇国公府的敬重,婚礼与宴席都在镇国公府举办,一对新人在镇国公府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再一个月后,宁安才偕同驸马搬入宁安长公主府。
然而不到一年,盛临昭逼宫事败,宁安与徐义杉夫妻决裂。
“这便是姑母与徐统领的故事了。”盛临煊轻轻摩挲着沈珺悦的后颈。
她动了动脖子,更深地偎进他怀里,感叹道:“臣妾还曾羡慕公主年少的时光,如今听来,公主十八岁前也许随心恣意,但是十八岁后,不管是与徐统领之间的感情,还是因悯王而来的那些事,她其实过得一点都不轻松。”
沈珺悦觉得,宁安是一个极其倔强的女子,这样的性子,好时坚定不移,坏时则伤人伤己。
盛临煊抱着她,“姑母与徐统领的感情本就得来不易,如今徐统领过十年尚不放弃,朕自然希望他们能重归于好。”
“但愿姑母以后再不为往事所缚吧。”盛临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悯王之事,姑母对他有愧,可他对姑母同样也有愧,如今,只望她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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