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修真文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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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江南, 绿柳莺歌, 满江碧水映桃红。

    谈衣坐在岸边, 一腿曲起,嘴里衔着一片柳叶,遥望对岸的袅袅春色。微风撩起他的衣角,金玉环佩叮当, 他没有回头。

    沈漠站在他身后,只低头看着他的侧脸,鹅黄剑穗与浅蓝衣衫随风轻轻拂动。

    忽然,谈衣取下嘴里的柳叶,道,“其实这种日子也不错,看山看水看美人。”

    到“看美人”三字, 谈衣回过头来, 长眉之下, 一双红如琉璃的眼眸轻轻扫过身后之人,脸上的笑容八分不正经。

    沈漠摇头轻叹,眼里却是纵容。他也坐了下来, 似乎是想让他看得容易一些。

    看着看着, 谈衣敛了笑容,眉宇间漫上忧色, “师兄, 你被刺了那么多剑, 修为大损, 我可真担心你什么时候运气不好,被仇家找上门,一不心就被死了。”

    沈漠道,“生死有命,修行之事亦无须强求。”

    谈衣叹了口气,低头闷闷不乐地拔地上的草叶,直把它们摧残得凹凸不平,不成样子。他道,“不行,我得给你造一把绝世好剑,未出鞘就让人闻风丧胆。这样,谁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他重复咀嚼了“闻风丧胆”四字,似是觉得此语甚妙,抬头嘻嘻一笑,影子都没有的剑马上连名字都有了。

    “既然要闻风丧胆,那这把剑就叫作‘乘风’好了,好不好听!”

    沈漠看着他的笑脸,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永远也看不腻。半晌,他轻声道,“都好。”

    时已黄昏,淡淡斜阳穿过柳梢,谈衣的笑容晕在暖黄的光中,似乎快要消失。沈漠慌忙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刹那间,他的胸口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满满都是惶然与无措。这时,他忽然听到几声溢满喜气的笑声,伴随扑棱棱的水声。

    他回头望去,只见谈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到水中,裤脚挽起至膝盖往上,两截白皙的腿在水下若隐若现。他双手高举,笑道,“哈哈,抓到一条大鱼!”

    “师兄,晚上吃鱼咯!”谈衣冲他招呼,眉宇间神采飞扬,似乎天边的明日都比不过他。

    “嗯,吃鱼。”沈漠点点头,也忘了自己从不吃肉食,很快地伸手去接谈衣递过来的手,像是生怕迟了一步。

    眼看那只手就要交到他手中,所有的一切却忽然悄然淡去。

    笑声随风远去,一抹红衣化为血水,慢慢染红了他整片视线……

    ·

    院里桃花零落满地,沈漠从梦中惊醒,身旁案上放有两柄剑,剑身分别刻有“云澜”、“乘风”二字。

    他的怀中是一具已经冰冷的身体。

    谈衣躺在他的怀里,紧闭着眼,已经永远睡着了。

    三个月了。沈漠紧紧搂住谈衣,整整三个月,谈衣死去,已经三个月了,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还能再醒过来。

    他本以为灭门之痛已经是这世间最不能承受之苦,可是谈衣死了,他又感觉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锥心刺骨。

    亲眼目睹苍岚山被屠,他恨不能立刻手刃仇人;谈衣死了,他却感觉到肝肠尽断,甚至连仇也忘了,只想……与他一同死去。

    没有了他,这世间对他来,再无生趣。

    三个月以来,他每天都回想着与谈衣在一起的记忆。

    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只觉得这世间竟有如此轻浮放荡之人,不知羞耻,也毫不检点,实乃天下修士之耻。第二次见面,他的行为变本加厉,竟然在他沐浴之时闯入,令他十分难堪。

    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忍不住慢慢对他在意起来,控制不住地想他,既盼望他出现,又害怕他出现……

    在他面前,他从来就控制不好自己。

    他想起谈衣喜欢哼唱的一首曲子,从前他总觉得风尘之气过重,如今他才发现,曲中的每一句,都声声入骨。

    谈衣不在了,世间纵然还有千种万种风情,对他来,又算得了什么?

    ·

    初春早,空气中尚且还带几分冬日未散的寒凉。

    掌柜开木门,眼看天色黯淡,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做这种生意,做什么还要起得这么早。整条大街冷冷清清,半点都不像会有生意上门的样子。

    掌柜正兀自盹,忽然听得几声叩叩的敲击声。他顿时醒了,心中惊骇,抬头一看,撞见一片惨白,更加吓个半死,差点以为自己白日见鬼。

    不过是人是鬼,总归还是能够分得清楚。掌柜使劲眨几下眼,终于看清面前的人其实是个青年人,还是位相貌堂堂,长得十分英俊的青年人,周身一派清绝正气。

    只是……掌柜忍不住咋舌。来他这里的人,一身缟素实属常见,满头白发也不在少数,年轻者有之,年老者有之,都不奇怪,可是单单就没有像今天这样的。

    “兄弟,”掌柜上上下下看着面前的人,“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头发全白了?”

    来人没有话,满脸淡漠之色,看不出是悲是喜。

    掌柜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多嘴了,连忙干咳两声,“客官要买什么?”

    又是很久的沉寂。

    掌柜等了又等,差点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听到这位白发青年缓缓开口道,“一副棺木。”

    他的声音干哑艰涩,话时还微微颤抖,不知是很久很久没有过话,还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十天半个月。

    掌柜听得此人声音,就不再多余的话,也没有介绍什么棺材防雨防火防虫咬,什么棺材保尸身千年不腐,径自挑了一副最好的出来。

    青年付钱付得很爽快,只是要拿起棺木之时,手上却像是有千斤重似的,半天抬不起来。

    掌柜正想去帮忙,却见那青年很快就一鼓作气拿起棺木,脚步沉稳地离去,只是那看似挺直的背影,却怎么看都像透着一股股萧索与苍凉。

    掌柜站着看了许久,摇头叹了叹气,转身关上店门。

    ·

    落霞峰上,一副开的棺木旁边,沈漠抱着谈衣,呆呆地站着,一身缟素被风吹得寥落。

    上山之时,尚是光熹微,如今却已是晚霞满山。火红的云霞照在落霞峰上,不出的瑰丽与梦幻。

    已经三个月了,他该让谈衣入土为安了。沈漠看着怀中的人,俯下身要把他放入棺中。

    谈衣的身体早就被清洗过,身上的衣服也是极干净的,他面色甚至还有些红润,闭着眼睛也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似乎随时都能原地跳起,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子,和他今晚吃什么,或者谁家又发生了什么样离奇的新鲜事。

    沈漠越想,心中越是悲戚。明明已经决定要让谈衣下葬,临到要放开手,却是怎么都舍不得,怎么都不能把他从手中放下,放入那冰冷干硬的棺木之中。

    但是,他最终还是放下了。他跪在棺边,看着晚霞照在谈衣脸上,把他照得更加富有生气。

    几声不明的鸟雀吱吱叫起,沈漠忽然捧起谈衣的脸,急切地道,“洛阳城内牡丹花开了,谈衣,我们一起去看,可好?”

    他把眼睛睁得很大,期盼能看到那双眼睛再度张开。其实牡丹花怎么会在三月里开,只是他想到谈衣最喜欢牡丹花,每年五月一到,就会拉着他紧赶慢赶地去看,一路品评不停,各种品种如数家珍。

    偶尔心血来潮时,他还会高价抱走一盆,虽然每次总养不过三个月。

    沈漠是第一次谎,可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颤抖的双手托着谈衣的脸,却只能感受到冰凉的温度,谈衣真的不会醒来了,永远都不会了。

    一滴泪从眼中滚落,滴在谈衣的脸上,谈衣依然是那个样子,一分不变。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漠慢慢地站起来,雪白的发丝垂落胸前,他的眼睛还看着谈衣,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的唇……看一眼,少一眼。

    厚重棺盖躺在一边,他用双手抬起,重重压在上面。

    棺盖慢慢往上推,紫黑色檀香木遮住了谈衣的腿,又往上把他安详交叠的双手覆没,直到那张俊逸熟悉的脸。

    沈漠的手抓着棺盖,用力到几乎要在上面按出几个深深的指印。这一合上,谈衣就真的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了。他再不能听到他笑吟吟的话声,再不能看到他漫不着调的微笑。

    院之中,青石板上还留有他练剑时刻下的剑痕;今年冬天的寒气留得太久,院里桃花也还没开……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仍未做成,你怎么舍得离开?

    沈漠闭了闭眼,终于用力将棺盖推上。厚重一声闷响,谈衣被关在了里面,他却重重趴在棺木之上,久久不能起来,紫檀木上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