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旗曳日(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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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申站在晋阳城谯楼上,眺望远山。绵延的西山,如卧龙脊梁,蒙山山壁上镌刻的石佛,顶天立地,双眸微垂,带着悲天悯人的姿态,与他对视。

    转眼由秋入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徐采踩着脚下的冰霜,咔嚓嚓地走过来。

    “使君可有想到克敌之法了?”徐采问。

    “有一些想法。”戴申抱臂转过身。汾河渡口大败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的办法,我们围守蒙山,直到明春,他们冻也都冻死了。不费一兵一卒。”

    徐采莞尔。他是文人,不穿铠甲,披的胡裘御寒,仍觉得风刃在衣袖间乱窜。换成是他,也不敢自己有那样坚定的意志,能在荒山野岭撑过严冬。这么一想,简直有些同情韩约了。

    “天冷,晋阳以北的河段怕要结冰,凌汛一来,冰坝堵塞,水路就不好运粮了。”徐采道,“朱邪与我两路大军都远离陇右,怕后方空虚,给人可趁之机呀。”

    戴申临行前亦留有重兵给晁延寿镇守陇右,但晁延寿其人,他并不是很信任。徐采这么一,戴申也有几分赞同,“你的是。”叫住一名经过的士兵道:“着人到晋北询问一下袁定方的行程,看他几时能到雁门关。”提到这事,戴申就异常恼火,“若是因为戴度刁难而滞留灵武——传我口令给戴度:延误军情,论罪当斩,让他不要糊涂!”

    “是。”士兵领命而去。戴申当即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如之前和徐采所议,四万人马尽数挤在晋阳,不易调度,反受其害,遂兵分两路,一路率两万人马北赴雁门关以接应袁定方,待两军汇合,挥师东进,破岚州、忻州与河北,其余人马围守晋阳,主攻温泌。

    还没论及细节,徐采先问:“使君,晋阳此役,是为歼敌,还是为捉拿温泌?我军势众,只为歼敌,那当然不在话下。可要捉拿温泌本人,就要费些功夫。”

    戴申往后一靠,望着他,双眸蕴含着清冷锐利的光芒,“要捉拿他本人。”废话,不为抓温泌,他何必亲自来一趟?

    “仍旧围攻蒙山?”

    晋阳城的存粮和辎重都被搬空了,可想而知去了哪里。戴申不容置疑地:“不错,蒙山是温泌屯粮之处,他会死守蒙山。”

    徐采也往西南方向的蒙山望去。自汾水渡口大败,戴申有半月没有轻举妄动,闲来无事就在晋阳城外走动,观察四周地形。蒙山也尝试攻过两次,可惜山地易守难攻,陇右军都被乱箭逼退回来。

    “山上辎重充足,自上次火烧蒙山不成,韩约已经很警惕。“徐采遥指西山群峰,”使君你看,西山一带险峰众多,蒙山只是其一。你看蒙山旁边那一座山峰。“

    戴申往前迈了几步,口中呵出的雾气让他稍显冷硬的五官都柔和起来。他回看徐采,“那座山峰如何?“

    ”这两座险峰,相距甚近,恰好时值隆冬,林叶凋零,若站在邻峰上俯瞰蒙山,视线极佳。使君可派几十名士兵给我,今夜趁韩约不备,登上邻峰,日夜监视敌情。我以响箭为信号,使君可等号令行事,一旦韩约松懈,便举全军逼近兴龙寺。“

    “好。”戴申手臂撑着垛口,另一手叉腰,沉吟片刻,他将垛口一拍,分拨左右将士:“留一万人围攻蒙山,剩余人,把守各个山道,隘口,关卡,尤其是通往河北的大路径,还有晋阳方圆百里的各个县邑,村落,野寺,以防漏网之鱼藏匿行迹。”

    众将分头而去,徐采将胡裘系紧一点,对戴申笑道:“这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铺天盖地,任温泌化身飞鸟,也插翅难逃。”

    当夜,徐采依计,悄悄登上蒙山邻峰。两座山峰走起来相距甚远,但到了山顶,仿佛触手可及。徐采命人彻夜盯着蒙山上的动静。夜里看不清人形,却可以观察篝火,那篝火时而密集,时而分散。待到一夜,月朗星稀,寒意刺骨,徐采被士兵摇醒。

    “敌军犯瞌睡了,篝火灭了大半。”士兵急促地。

    徐采精神一振,登上山石眺望。他目力不好,看不清究竟,只觉稀稀拉拉有两点火光仍在蒙山间飘摇,那是山的眼眸,半合不合,睡意沉重。

    “下半夜了。”徐采回首道,“放响箭!”

    三发响箭,往晋阳城的方向呼啸而去,徐采抬头,目光追随着那模糊的荧光。

    温泌从梦中惊醒。

    面前的篝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余温也没有。原本只想个盹,没想到睡过头了。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起身四顾,值夜的人有不少睡着了,冷的厉害,都顾不上禁令,挤在被褥下取暖,唯有韩约还穿着铠甲,背靠着树,似乎也睡了。

    本来应该马上把众人喊醒,以防敌袭,温泌心念微动,没有出声,慢慢走开,仰头去看夜色。

    天冷,山高,寒星闪亮。

    有一道荧光往东北而去。

    “是流星吗?”韩约也醒了,走过来,睡眼惺忪地望天。

    那道星光转瞬即逝,温泌留意到时,恰是它消逝的那一刻。他也有些不太确定。

    贼星。他突然想。

    须臾垓下贼星起,歌声缭绕凄人耳。

    四面楚歌,不是吉兆。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温泌登时脸色微变,命令韩约。

    韩约连喝带骂,将熟睡的众人叫醒,命都穿起铠甲,背上箭筒。众人这些日子被陇右军滋扰,日夜不能安睡,又兼严寒,被韩约这一催促,都苦不堪言地爬起身来。韩约皱眉看了一圈,走回温泌身边。

    “要是这些贼兵再佯攻,我就……”韩约握着刀,深恶痛绝地。

    忽然他话音一停,张大嘴望天,“不是流星!”又一道星光自对面峰顶飞至晋阳城的方向,韩约如梦初醒,“是响箭!”他看向温泌,“这次是来真的?”

    “是。”三更半夜发响箭,绝非佯攻。温泌一脚将地上的长刀挑起来,凌空抓稳,飞快地道:“敌军要攻上山,布置弓箭手。”

    睡意朦胧的众人听闻敌军夜袭,顿时睁大了眼,手慌脚乱披上铠甲,占据高处严阵以待。仅存的篝火也被灭了,夜间山林中的空气仿佛突然凝滞。韩约在前方聆听了一会动静,匆匆赶回来,对温泌道:“敌军没有点火把,夜色太重,弓箭手看不清。”

    这是要趁黑摸上山,近身肉搏了。韩约举头一看,自那几发响箭之后,云层便遮蔽了月亮,山间伸手不见五指。

    “敌众我寡,不可近战。”韩约压低声音,“怎么办?还是退?”

    两人话间,山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响动,大概是两方的士兵狭路相逢,动起手来,呼喝声不绝于耳。温泌和韩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里一凛——他们睡梦之中,早有信号传至晋阳,这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布置防守,敌军已经攻上山了。

    “退。”此刻没时间懊悔了。一确定陇右军确实已经逼近山腰,温泌当机立断,“把人全部撤回来,往山下冲。”

    “好。”韩约旋身冲入士兵中,令收拾弓箭,立即列队,五千人摩肩擦踵,攒成一股,以此冲击山脚把守的重兵。

    “天泉,铠甲!”敌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韩约忙着撤兵,疲于奔命之际,见温泌不准备往山下冲,反而往兴龙寺里走,他慌忙拎着一件胸甲追了上去。

    “拿火箭。”温泌立在寺院之中,沉声道。

    “你要火烧兴龙寺?”韩约一震。

    “这里屯的粮草,不能留给戴申。”一旦下山,就不会再回来了。整座大殿,堆满了粮食、柴草、硝石、硫磺,韩约看得肉痛,温泌胳膊肘把他往旁边一推,站在寺门口,挽弓掣箭,嗖嗖轻响,箭如流星,兴龙寺大殿轰然陷入火海。

    “着火了!”陇右军大喊着往兴龙寺涌来。

    “走!”温泌扯了一把韩约的胳膊,两人猫腰贴着墙角离开山寺,飞奔至队伍中。“天泉,铠甲!”腿甲头盔都顾不得了,韩约将胸甲往温泌的方向一丢,大吼一声,当先往山下疾冲而去。

    这五千精兵,穿甲的穿甲,没有甲的用被褥胡乱一裹,故技重施,如猛虎一般挟裹着山吼奔腾而下,山脚把守的陇右兵高举火把,抬头一看,见对方龇牙咧嘴,穷凶极恶,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不得已硬着头皮迎战,双方短兵相接,不到片刻,被云中兵撕破罗网,突围而出。

    徐采赶到之时,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云中兵死伤亦有,但不多,寥寥几百人。

    兴龙寺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山林中,浓烟滚滚,山顶的夜空被林火染成赤红。

    戴申在这赤红的天光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者为擒敌,一者为搏命,防守不住也不稀奇。可连兴龙寺的粮草都被一把火烧尽了,真是可惜他这些天为放信号守在山上不眠不休。徐采咬牙,问戴申:“使君刚才观战,看见温泌了?”

    戴申摇头。从穿戴和号令众人的姿势中,他只认出了韩约。“无妨,”戴申昂首道:”还有伏兵,静待佳音。”

    “使君觉得,温泌会逃回范阳吗?”徐采问。

    “不会。”戴申道,“他逃回范阳,就等于把河东拱手相让,温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徐采深以为然。两人在山下沉默地站着,林火扩散,浓烟袭来,徐采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几声,“使君,避一避吧。”

    “不行,”戴申奇异地执拗起来,一连受挫,让他对温泌的兴趣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他猛然转向徐采,眼眸闪亮,“去浍川。”

    “翼城?”

    “温泌不会逃回范阳。晋阳方圆百里各县邑、关卡被我军把守,几千人马断了粮草,你他会在河东坐以待毙,还是会趁机偷袭?”

    戴申率军深入河东,陇右的粮草,是通过渭河、黄河、汾河,走漕运到临汾,屯于依河而建的浍川。徐采也精神一振,“他会去浍川截粮。“

    戴申当夜便折返浍川。陇右铁骑,日行千里,不到两日,抵达浍河畔,并不声张,只日夜在河畔渡口盯守。

    温泌未至,晋北却有了急报。戴申撇下伏兵,赶回城中,徐采正立在案前,面色凝重地盯着信笺,听见动静,他猝然抬头,道:“使君,晋北不利。“

    “怎么?”戴申眉头一紧,从徐采手里接过信笺,飞快浏览。

    “使君派往晋北的两万人马,在雁门关与强敌相遇,伤亡惨重,雁门关未能攻克。”

    “弥山统帅平卢军五万人过雁门关,意在朔方?”一声巨响,戴申把信笺拍在案上,一脸惊怒,“不是弥山镇守范阳?他是何时到的晋北?“

    “围攻晋阳时,”徐采推测,“那时温泌可能已经调弥山到了云中。为免两军相争,韩约南下晋阳。“与此相关,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徐采眉头紧蹙,望向戴申,”还有一个噩耗,袁定方战死灵武。灵武落在了姜绍手里。”

    戴度……他的大兄。戴申极力抑制着颤抖的手,握拳,将信笺揉碎。他突兀地一笑,有点自嘲,又有点愤恨,“原来温泌的这个主意。“

    “咱们中计了。“情势急转直下,徐采直言不讳,”被温泌诱至晋阳,弥山大军过雁门,借道灵武,横扫朔方,剑指河西,陇右危矣。“越想越心惊,徐采不觉疾言厉色,”使君,立刻撤军,回援晁延寿吧!“

    ”晁延寿有五万人马,弥山亦有五万人马,况且他此刻只有灵武。“戴申略一思忖,镇定地道:“还没有那么紧急,可以等平定河东后再回援。“

    徐采绝不苟同。灵武之事已经搞的措手不及,为了温泌一意孤行滞留河东,他怕后方大乱。“使君,“徐采不放弃,”晁延寿此人……“

    ”来人。“戴申冷道,“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一旦陇右有失,杀晁延寿全家。“

    徐采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戴申。

    “你不是这个人不能相信吗?”戴申倒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我早就看这个老东西不顺眼了。他要是敢投敌,我就杀他全家。“

    ”使君……“徐采摇头,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苦笑:“你太过任性了。“

    ”只是吓唬吓唬他。“戴申正色道,“就算弥山已经杀入陇右,我也不能撤兵,一旦撤兵,河东复归温泌,岂不是徒劳无功?“

    徐采瞥了戴申一眼,琢磨着如何服他撤回陇右。

    “使君,“夜幕降临时,士兵跑进来,”敌军劫粮道,浍河渡口浮桥被烧了!“

    戴申拍案而起,风一般掠了过去。徐采知道,和温泌一较高下这事已经占据了戴申的心,要服他回援晁延寿,无非耳边风了。

    浍河河畔,浮桥已经被烧得灰飞烟灭。卸在河畔的粮草尽数落入水中漂走,云中兵熟悉水性,狡猾如狐,一见粮草落水,便不再恋战,纷纷后退。陇右军一面要对敌,一面急着去捞水里的麻袋,乱成一团。

    河水太深,没了浮桥,两军在河畔对峙。

    戴申没有理会落水的粮草。举起火把,他望向敌方人群,云中兵服黑,一式的短袄长靴,夜色里看不出哪个特别眼。陇右军的箭雨中,云中兵陆续洑水到了对岸。

    ”停。“戴申抬手,命射箭的人停了下来。

    “温使君,“戴申高声道,”某自到了河东,常听人言,使君有一枚夜明珠,玉龙子,乃稀世珍宝,使君爱不释手,不知能否借某一观?“

    夜色之中,两岸人影幢幢。静默之中,戴申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士兵的背上。他本已经退到了河边,一脚都进了浍水。闻言,动作停了,他回过头,看着戴申。

    冰冷的河水灌进靴子里。他把靴子脱了甩开,起身,不慌不忙道:“你什么?“

    戴申上下量着他。火光下,这个年轻人的眉毛、眼睛和睫毛,都是浓得沉重,因此也显得脸色特别冷。若换做白天,他这个长相,该是很显眼的。

    “你是温泌。“戴申毫不怀疑。夜风吹得火把忽明忽灭。在火灭的瞬间,他看见温泌腰间的布囊里,有微弱的荧茫一闪。

    “就是这个,“戴申笑了,如冰雪初融,他指着温泌腰间,”玉龙子,本是我的旧物,把玩多年,一时厌倦,随手丢弃,没想到辗转到了君手里。你,这是不是你我的缘分?“

    温泌乌黑的眉眼,无甚表情地盯着他,“你再一遍。“

    ”你听清了。“戴申兴味十足地看着他,“我,你别急着逃走,和我单独斗。你赢了,我放你走,你输了,把我的旧物还给我,怎么样?“

    “好。“温泌想也不想,手越过荧茫闪烁的绣囊,“铿”一声,从腰间拔出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