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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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每个人心中复杂难言的话终究还是随着日出湮没在了那个夜的尽头。而明面上能展现给别人的, 和真实不知道还有多少出入。

    前前后后也不过是三四天而已,但运道总是在瞬息之间就能发生改变, ——宫中的人更是深谙此道。

    段荣春比之前更加瘦弱,蓝灰色锦袍荡在身上,走得快时还可以窥得一丝跛态, 但纵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在他失态的时候抬眼觑他,只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眼睛来看、这张嘴来那些“不体面”。再次行走在这宫里,他从滚落到泥地里的人又成了众太监口中的“段爷爷”。

    重新爬回来的人, 更是重新从众人所认为不可能之境爬回来的人, 自然带了些卷土重来的可怖之气,也较之当初,更危险、更不可捉摸。

    至少之前, 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曾经或多或少冷眼旁观的宫人, 怕他眼中没有自己, 又怕他想起自己,一时之间更是拘谨难言。每每见他,只留下大片大片心惊胆战的寂静底色,衬托得段荣春越发冷冽。

    除了双杏。

    她从内而外对这一切仿若一无所知。从前段荣春高高在上时,她够不上他, 也从来不谈论他, 只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埋下那些奢求;如今他坠落再升起,她也没觉得那全都是自己的功劳,想着凭这一份与众不同得来些什么好处。见到他的时候, 她该如何还是如何,默默将他当成一个复杂得无法下定义的重要之人。

    也只有看见她的时候,段荣春身边冷冽的气氛能缓一缓。

    段荣春到宁愿她是想要得来些什么好处,即使像其他苦苦哀求着要碰到他衣角的人一样,再虚伪些、再自私些,只要凑得他更近一些。

    但也正是她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才能被她凿开一个角,被她无意中填满了其他不属于他但更加温柔而软弱的东西。

    这几日,段荣春好像挣脱了什么顾虑了一般,每天借着传话的名头来寻她。

    皇后也不再令人拦他,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即使皇后不下令,在面对段荣春和表面上段荣春背后的皇上时,段荣春出入中宫也没有那么困难。传话、传话,帝后之间,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讲呢。

    上元节过后第二日,陈皇后便又发热得起不来了。太医来看过后,只思虑过重,这些年这些话双杏不知道听了能有多少,可也不能再如何难为他们,——这些总归都是找不出理由的理由。

    双杏服侍着陈皇后又换了副药,断断续续吃了三四天,热是褪下了,但病没有什么起色。中宫的人也不恼,总归是习惯了皇后身体的反复,放在皇后身上,没有起色也算得上是不错的结果了。

    身为这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陈皇后想了整夜,也无法参破那么多谜题背后的真相。最终只能重新归于淡然、归于不在意,心中不无讽刺地想着同在宫中那个天底下顶顶尊贵的男人,不,他便是天,而她和其他所有人都要心服口服地臣服于这天下。

    可万一有一日,底下的人不满意这天了,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他想要她病,她作为一个贤后,那便必须是要病着给他看才好。她不甚在意自己用流水般金贵药材堆起来的身体究竟值几两钱,若非她岌岌可危的尊严强撑,和同样在这天下、在这地面上的她所在意之人,她能料到那样的自己早早便会撒手人寰,看也不看这搅得她人生一团乱的世间。

    但答案不是如此,她还有必须要在意的人,还有事情值得她牵挂。陈皇后感觉自己的心早就飘忽不定地在这长空,只有这些人和事像是纸鸢的线,若是没有他们牵引,若是这线断了,她也会跟着风飘落无依,然后被错过、被碾碎。

    娘娘还生着病,双杏明明是该忙碌起来的,但却莫名成了中宫最闲的人。

    或许是出于陈皇后自己心中也没办法解释的原因,她刻意地想让双杏和段荣春的接触多一些,若是能够有一个更好一些的结局,也能让她心里没有那么的负疚。

    就算双杏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个令她赧然的影子,但因为她本就变成了中宫最闲之人,她也就没有了什么理由推脱段荣春。他屡次来找她,但见面所的事情也并非什么要紧之事。重要和不重要、钟情或是假意,这样别样的反差和矛盾就更困惑了双杏。

    “姑娘的那枚玉环呢?”又是下午当差的时候,他坦坦荡荡地站在中宫门口与她话,却在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地方放冷气。左左右右,他们之间只要是能聊到的事情都被他拿来用了一遍。

    分明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段荣春非要展现出一副将那枚玉环放在心上的样子。是放在心上,其实指的不是物,更多时候是人。他只是看不得她将别人送的东西视若珍宝的样子,非得自己也拿出一个比一比,再将他人的比下去才好。

    皇后娘娘赐的那玉被她丢过了一次,他替她收回之后双杏便日日夜夜带在身上,但直到上元节夜他将他的赠给她。

    她从此便将娘娘所赐的放在荷包中,而却了一个新的络子将他的那枚串上。新的络子、新的玉环,还有旧的人,却让她心中有了新的对来日的期待。

    听闻他言,双杏神神秘秘地从胸|前掏出那枚他熟悉的玉环。

    虽然没有贴身带着,但那玉置在她中衣外面,也仿佛沾染上了一些属于她的温暖。

    在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射下,她将那玉塞进了他的手中。混合着阳光,那玉泛着温润的光,还有让他难得颤抖的温暖。络子精致与否进不了他的眼中,段荣春只能感觉到那隐隐约约的暖汇聚于一点,仿佛要烫穿他的手。

    手中一松,那玉环就掉落下去,——但好在它还在双杏脖颈上系着,那玉环一荡,便荡回了双杏的胸|前,躺在大宫女淡蓝色的夹袄上,合贴着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形,无辜地发着光。

    坦坦荡荡不见了,段荣春脸上一瞬间闪现出红色,在他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更为明显。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发别人这么惊讶而难以自持,只是仍旧自顾自地冒着天真和傻气。

    双杏站在中宫门口见他匆匆地走了,脚步显得比平时更匆忙些。

    为什么而来,为谁而来,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加明朗,如今已经昭然若揭到她不敢去想。生怕若是那个答案是错的,她就连她心中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都保不住了。

    宫中太监和宫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几天,双杏发觉宫中的太监们对她全都格外敬重,与其是敬重,更不如是带了两分怕,就连平日里皇后宫中会几句玩笑话的太监见到她也少了活泼。

    而到了宫女那边,与她交好的总是眼中带着欲言又止,而与她看不起的更是奇怪,面上复杂种种,不屑与羡慕轮番上阵,最终还是归于无言。

    破这接连几天胶着的诡异的是玉芳。双杏目送段荣春远去,转身进了宫门,却在外间遇上与两个宫女嘴的玉芳。

    玉芳见到她,刻意提高了些许声音:“……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分明是意有所指的模样。

    双杏脚步微滞,转过脸去问她:“你再一遍。”

    看着双杏的眼睛,玉芳咬咬牙又了一遍:“至少我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顿了顿,好像要给自己些勇气一样,“所以你又凭什么……”

    双杏讶然,也终于明白了这几日身边人变化的缘故。

    她不在意玉芳如何自己,但她的话实在难听。还没等玉芳完,她便开口顶回去,眼神是冷的:“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以后莫要再这么他。”

    其他的她也不愿意再,只静静地继续看着她。玉芳只觉得双杏脸上一瞬间和那日吓她吓得紧的那个宦官如此相似,竟然一时之间不出话来,拉着另外两个宫女的手便快步进了内间。

    双杏觉得无趣,玉芳平日如此横气,现在也是敢不敢认。却没有想起自己方才只辩驳了玉芳对段荣春的称呼,却并没有在乎“厮混”二字。

    夜深时,有人至。来人走进段荣春过去居所的书房,略有些拘谨地弓着背。

    那日皇上降罪极快,也只是草草封上了段荣春的这间院子,里面的东西却没有人动。倒也是有人想动,但却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日,段荣春便又顺顺当当地回来了。

    经历了这场起落,段荣春更不愿意别人轻易地接近自己。如今这方院子中,除了他每日要使的书房和卧房,其他地方都落了灰也无人理睬。

    来人是段荣春使去中宫的太监,记忆力极好,段荣春令他每日向他双杏姑娘了什么、干了什么、又遇见了些什么样的人,不要只挑要紧的,而是每一件每一句都要讲。

    那太监站在书房错落的光与影之间,一字一句完,眼前的人却久久没有发声。他眨眨眼睛,缓解冷汗落在眼睫的刺痛,偷偷抬头向前看,本以为会看到段荣春蒙受中宫那宫女言语侮|辱之下的怒容。

    男人坐在桌前,端起一杯仍在飘起白雾的茶,却不喝,也好像感受不到茶杯灼热的温度。再细看,他脸上没有怒意亦没有笑意,只有眼睛在灯火之间亮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