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去日苦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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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之间的矛盾确实适合在酒桌上解决,郑余余两杯底的白酒灌下去,仿佛通了任督二脉,郁结开了不少,道:“我其实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经常做恶梦。”

    “至于吗?”关铭笑了,“不至于,都冲动了,我也有错。”

    但是郑余余想,至少在分手这件事上,关铭没做错什么,比他大的这几岁确实不是白长的,郑余余:“我觉得还是挺至于吧。”

    关铭:“别提这件事了。”

    这个时候关铭还没有喝醉,尚且还神智清醒,他知道郑余余有些醉了,还拦了一下,道:“你还没下班,别喝了。”

    郑余余觉得这样并不能很好得谈透,他还想接着酒劲把这一篇儿彻底翻过去,把它彻底地埋在长时记忆中,并此生不再唤醒。

    他又要了一提啤酒,两瓶白的,关铭陪着他喝了不少,自己也有了醉意。

    喝醉了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没必要觉得可笑,因为清醒并不等于理智。

    关铭此刻是无比清醒的,他听见郑余余:“哥,我真的对你失望。当时是真的接受不了,不过我也确实做得不对。”

    关铭听见自己:“唉,没事。”

    郑余余也“唉”了一声。

    关铭知道他郁结所在,道:“我过得不错,余余,别想了,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我就更不值得了。哥已经不在乎了。”

    郑余余顺势便问:“那你为什么来?”

    “你开什么玩笑,”关铭无奈道,“上头的命令,我能不来?我也真的服了,张智障那么闲为啥不让他来?”

    郑余余笑了,道:“你独得皇上恩宠。”

    关铭有些无奈,与他碰了一杯,一口饮尽,道:“狗屁!”

    郑余余听见了又有些感触,关铭发现了,道:“人都会犯错误,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觉得挺公平,你觉得呢?”

    郑余余只得点头。

    “咱俩在一起,你应该挺累的。”

    关铭这次:“还成。”

    郑余余又敬了他一杯。

    “但也没什么,”关铭话锋一转,“我不活该吗?感情不就是一个愿一个愿挨的事儿,何必算得那么清楚,别算了。”

    郑余余:“是!不能算。”

    郑余余其实一直知道,关铭不是一个需要通过别人的态度来成就自己的人,他不需要道歉,但是他现在还是坐在了这里,因为他也想让郑余余释怀。

    感情永远都是一笔烂账,人情账与感情浓烈程度呈正态分布,你欠我我欠你,人都是要互相亏欠着才能维持爱情,但亏欠了太多,又迟早要完。

    关铭点起一根烟,在云雾从青色的胡茬下滚落,他主动起了过往,道:“你长大了不少,当初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屁孩。”

    郑余余:“大学生都那样,进社会不到一年就变了,而且你听一个词叫‘近乡情怯’吗?我当时是奔着你去的,当然紧张。”

    关铭:“我知道。”

    郑余余笑了起来。

    关铭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烟灰缸上点了点,烟灰簌簌落下,他道:“你来的时候郑老交代过,让我照顾你,你冲我来的。”

    郑余余报到的那一天是十月份,大四的第一学期,他申请了自主实习,他爸把他安排进了武羊市景华区警察局刑警支队,武羊离九江四个多时的火车,郑余余自己拎着行李箱直接来报到,穿着一身加了薄绒的蓝色卫衣,等爬到三楼时捂出一身热汗。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关铭,关铭坐在公共办公室玻璃门后头,上头还贴着蓝色大字,背后是警徽。他正在跟一个盯着电脑的人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郑余余。

    现在郑余余想,那时候关铭是刻意坐在那等他的。

    郑余余把行李箱留在门外,礼节性地敲了敲门:“你好。”

    关铭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郑余余?”

    郑余余难掩沉甸甸的雀跃:“是。”

    关铭拿上手机揣兜里,站起身来道:“来了?刚下火车?”

    “啊,”郑余余低头看了眼手表,“是,我来晚了吧。”

    下午三点半,从九江到武羊,一天只有两趟火车,下一趟是在晚上七点多到,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关铭:“不晚,吃了吗?”

    身后的同事茫然地抬起头道:“实习生?”

    “对,是我,”郑余余又回头对关铭,“火车上吃了口面。”

    关铭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搭在宽肩上,冲同事挥了挥手,道:“我送这孩安排一下,你自己收拾吧。”

    同事冲他比了一个“OK”。

    关铭走出去,拎起他的行李箱,颠了一下:“嘿,挺沉啊,都什么玩意儿?”

    两人头回见面,郑余余追过去:“我来吧。”

    “孩儿,”关铭看了他一眼,“多大?二十四?”

    郑余余:“二十二。”

    关铭笑了,拎起行李下楼,郑余余以为他要领着自己去办什么手续,结果却是直接出去了车,郑余余有些莫名,关铭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道:“住哪?”

    郑余余:“……宾馆。”

    关铭沉默了。

    郑余余:“你要送我?”

    “对啊,”关铭,“你没联系房子?”

    郑余余:“怎么联系?”

    关铭:“你直接过来的?自己?什么也没安排?”

    郑余余顿觉局促。出租车司机按了两下喇叭,摇下车窗问他俩:“走不走?”

    关铭当机立断,道:“走吧,上车。”

    郑余余感觉这人真是风风火火,根本不跟人商量,他从刚过来就一直被牵着走。

    “郁金花园,”关铭对司机,然后回过头来问郑余余,“先去我家吧,行吗?”

    郑余余不知该什么好,只好礼貌地:“这不太好吧?太扰了。”

    “没事,”关铭,“别住宾馆了,不干净,明天公休你再找房吧,我可以帮你问问,是新城区有单身公寓来着,张智障了一嘴,我没着心听。”

    郑余余就算是真的冲着关铭的名号来了武羊,也知道关铭如此热心是不正常的,果然就听见关铭问:“郑老是你什么人?”

    郑余余心想果然如此,他爸还是替他交代了。

    “有点亲戚,”郑余余简洁地,“是郑老麻烦你照顾我了吧?”

    关铭:“了两句,不怎么麻烦。”然后便低头看手机回信息。

    郑余余感觉这人个人风格实在太明显了,完全活在自己的节奏里,这或许是人格魅力吧,但是太强烈的人格魅力很容易带有一些攻击色彩,让人感到冒犯,郑余余自问是个不拘节的人,也消化了一下。

    两个人在路上并没有寒暄,郑余余看着车窗外,这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会在这里度过半个学期的时间。

    人的一生要遇见几座城市?郑余余第一天来到这里,马上又要寄人篱下,多少有点感触,这是他人生的第三座城市。

    关铭问:“能吃辣吗?”

    郑余余回过头:“可以,现在去吃饭?”

    关铭给他看了眼手机,是一份酸菜鱼的外卖的订单,关铭:“送完你我得去上班。你先吃吧,吃完了想来就来,不想来今天就别来了。”

    郑余余怎么可能第一天就逃班,这话也就听听得了,然后:“谢谢哥。”

    “嗯。”关铭不怎么热情。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郑余余想,他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

    随后他又觉得这不至于,应该是关铭就是这样。

    关铭的家是两居室,有一个厨房,总体上看不超过八十平,软装一般,似乎没有什么生活情趣,电视的背景墙还是红色的玻璃,上头的亮片仿佛是从KTV的沙发上扒下来的。郑余余快速地浏览一遍,得出了品味一般的结论。

    一个单身汉的家,沙发上还堆了换下来的背心T恤。关铭随手收拾了下沙发上的衣服,揉了把有些长的头发,道:“坐。”

    郑余余拦住他:“我来吧。”

    关铭便把行李箱递给他,:“你住这间,被褥在衣柜里,自己找吧。”

    这间房间比较,像是做书房用的,但关铭在里头放了张床,地上还堆了一个懒人沙发。

    关铭:“就这样,一会儿外卖来了你开下门,我走了啊。”

    郑余余脱口问:“你走了?”

    关铭一歪头,示意你还有什么问题。

    郑余余确实没什么问题了,只好:“那你慢点。”

    关铭没觉得自己把刚认识的陌生人留在自己家里有什么问题,什么也没交代,转身关门,自己回去上班了。

    只余郑余余坐在沙发上,有些恍惚。

    他现在在关铭的家。

    这应该是全款买的房吧,郑余余想,不知道他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总之,关铭此人果然不一样。

    东北农家菜饭店内。

    郑余余道:“你当时忘了给我留钥匙。”

    “我怕你吓着,”关铭,“故意没给的。”

    郑余余:“吓着什么?”

    “你看我的眼神跟看诈骗犯没啥区别,”关铭把烟头按灭,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点着了,“我把握了一下度。”

    郑余余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个,乐了:“我当时确实觉得你挺神经的。”

    “真是因为郑老交代的吗?”他调侃,“不是因为你见色起意吗?”

    关铭扫了他一眼,郑余余以为他要损他自作多情,关铭却:“多少有点吧。”

    郑余余有点意外,“哈”了一声,倒是没话了。

    关铭:“怎么着,不好意思了?”

    “多少有点吧。”郑余余把这句话还给他。

    俩人现在已经两瓶白酒下肚,又把一提啤酒喝得只剩了两瓶,郑余余是天生酒量不错,关铭酒量没比郑余余好多少,但不上脸,所以看着还挺正常,郑余余没有什么逞强好面子的习惯,道:“我去上趟厕所。”

    关铭挥了挥手,让他去,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烟。

    郑余余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来,放水的时候慢慢地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错什么话,其实是有些话不该的,但是俩人都挺松弛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喝酒喝多了就会肚子撑,尿出去就能醒一半,郑余余稍微清醒了些,但那根神经却紧绷不回去了。

    他们俩选了里头的隔间,郑余余回去的时候看见关铭自己坐在座位上,手边是一堆烟头,他微微皱着眉头,那氛围似乎像是沉重。

    “你什么时候抽烟抽这么凶?”

    关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周围的气息活了起来,无所谓地:“找点事干,嘴闲。”

    “这菜多了,”郑余余,“堵不上你的嘴?”

    关铭可有可无地把烟掐灭,倒是不再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