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去日苦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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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监理师来的时候,关铭和丰毅驹聊了有一阵子了,郑余余亲自去接的人,一大早上七点守在下头等人,直接把人截住了,总监理师从未见过这个阵仗,颇有些紧张,关铭笑:“没事,有些事我们不太懂,想问问你。”

    监理师便讲,自己是不下工地的,只负责签字,关铭不管这个,问道:“这趟街到底挖了多深?”

    监理师:“这不好啊,你站的这个地儿,这不是中段吗?这路有倾斜坡,一比五的倾斜坡,这条路的路基从上往下设了台阶,你懂我的意思吗?”

    关铭:“不大懂。”

    监理师:“就是,这条路不是平的,主要取决于地质和地形,这地方是新城区,开发前就是个山包,所以理论上要设置坡度向内,大于百分之四的台阶,你问我多深,那你问的是垫层,你瞅瞅,上路床三十,下路长六十,上下路堤都是八十,全是厘米,但是都要压实,二级公路压实度每一垫层都不一样,要考虑土壤含水量和质量,但平均就是百分之九十,你你问哪个深度?”

    关铭懵了:“怎么这么麻烦?”

    “是啊,”监理师,“但是也有一个数,规划是下挖一米七,实际操作总有误差。”

    “这不得了,”关铭,“你这一大堆?”

    丰毅驹笑:“隔行如隔山,关队听得云山雾罩。”

    “所以,”关铭,“二米以下的尸体,施工时根本挖不倒。”

    “理论上就是这样,”监理师问,“合着那些骨头是埋在二米以下了?”

    关铭:“是你设计的图纸,你当时是怎么确定的数据?”

    “这,”监理师,“这还真不是我设计的,这么大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定的,正式立项之后,建设单位根据可行性研究报告进行勘测招标,进行初步设计,然后再由发改委复审,这里头的事儿真的多着呢,市政当局会提自己的蓝图,土建、水暖等也会提交图纸,来回地协调,我是个啥,我就是个签字儿的。”

    关铭:“简单点,我就想知道,往下挖多深这张图纸谁定的,都有谁知道,是修路前多久定下来的。”

    监理师:“外包给勘测设计单位了,他们出平面图、纵面图、横面图之类的,你要问多少人知道,那真的多了去了,参与的都知道,天天开会修改图纸,但是最后定下来的图纸是施工前一个月左右吧,再等复批,批下来了就开工。”

    “这个负责勘测设计的,”关铭回头对郑余余,“去找这个人,问清楚有几个人见过这图纸。”

    郑余余:“那应该不少。”

    丰毅驹:“都查清楚了,一个也不能少。”

    监理师问:“怎么,你们怀疑是我们设计团队出了问题?”

    “尸体全都在垫层以下,”关铭指着下头的土坑道,“一般隔两米多厚的垫层尸体压不了这么碎,这是从你们垫第一层的时候,就已经埋下去了。”

    关铭:“只要开始填方,就不存在挖开埋尸,他刨开了怎么压回去?”

    郑余余:“六年前这块还没开发,哥,晚上压路机来作案也没人能发现吧。”

    “那简直更好查了,”关铭乐了,“你查查全市有多少人有能开压路机的驾驶本,如果真是这样,凶手就在其中没跑了。”

    丰毅驹:“那车不是一般的声大,而且这种工程都有守夜的,从实施上也不可能,我也倾向于觉得,是图纸泄露了,有人知道这边要修路,想彻底毁尸灭迹。”

    “你觉得可行吗?”关铭看了一眼监理师。

    监理师觉得是胡闹,但是再一想,只能:“新挖的土和周围的自然的土不一样,如果是专门勘测就会发现,但是施工队现场施工就不会这么仔细,怎么,你的这种情况,理论上不允许存在,但是实际上,也有可能。”

    出了这种事情,主要责任人都难逃追责,几人都理解监理师不愿意承认的心情,但事实已经发生,如此恶劣的案件面前,推诿没什么意义。

    郑余余:“你觉得是还未开工前就动手了,还是开工后,等工人把地掘开了才动的手?”

    “这得问你,”关铭笑着看向监理师,“这条路从刨开到开始填方,用了多久?”

    监理师:“只要开始动工,除非阴天下雨就不会把这块地方晾着,一天开多少工人工资,根本不能耗,料运回来就填方,几个路段同时施工,这块儿应该是没离过人。”

    郑余余:“就算是等路刨开了,趁着天气原因停工,或者是天黑时埋尸,这个人应该也是清楚施工现场的流程的,知道什么时候埋下去最合适。”

    关铭:“差不多就这个思路,去查吧。”

    郑余余心情不错,干活去了。下午的时候受害者家属的问询都结束了,刘洁拿着文件夹去找卢队,卢队不在,是去带着人重回现场,看看有没有微量物证,刘洁拐了个弯,去找了关铭。

    “关队,”刘洁:“六个受害人,全部是独居,只有一个人有正当职业,在乡镇府看护山林,倒班制,是个闲职,一个月上班时间有时候都不到一个星期,所以失踪二十几天之后才被发现,剩下的几人几乎都长时间不出门,朋友少,失踪了也没人发现。”

    局里开着空调,关铭穿了件短套头外套,手揣在兜里,便走边:“有病吗?”

    刘洁:“?”

    “受害者都有什么病吗?”关铭,“需要定期去医院的那种。”

    刘洁:“没听啊。我再问问?”

    “要问,”关铭转过头来接过文件夹扫了一眼,道,“疾病史、兴趣爱好,不过这些人也没有兴趣爱好,把死者生前的微信、QQ号、人人网之类的社交账户都搞出来,看看和什么人联络得多。”

    “一群宅男,”关铭把文件夹递给她,随意笑,“除了上网还能有什么爱好。”

    刘洁要走,关铭想起来了,又问:“都什么学历?”

    “有两个大专,”刘洁,“剩下的都是初高中文凭,怎么?”

    关铭:“没什么,就问问,去吧,辛苦了。”

    刘洁转了个圈,又忽然绕了回来,凑过来问:“关队,这次案件,你觉得和你破的那一个,有关联吗?”

    关铭:“上一个已经被抓了啊,还关着呢。”

    “不,”刘洁,“致敬,有没有可能?”

    关铭:“作案手法和受害人特征都不一样,除了都在这个省,没有别的共同点,而且这个更聪明点。”

    刘洁略失望,又问:“怎么讲?”

    “六年前的案件,凶手就知道尸体不能留下衣物,选择扼死,也就意味着连凶器也没有,”关铭索性倚在墙上,点着了根烟,道,“胆子大,聪明,警惕,换位思考一下,你敢在施工现场埋尸吗?一个推土机刨下去,你知道这一下子不会刨出尸体吗?”

    刘洁:“但是有图纸啊。”

    “这样,”关铭指着两人面前的一扇窗,,“我现在给你一张图纸,上面写着前面这条路要刨两米,你敢在下面埋尸吗?你能知道这数据到底准不准?施工现场到底会不会出现意外?”

    刘洁:“凶手对施工现场很了解,而且很自信啊。”

    “对,”关铭,“一晚上埋不了六具尸体,这凶手是在施工之前就动手了,绝对自信,消息也绝对准确。”

    “这案子不好破。”

    刘洁:“涉及到高层泄密吗?”

    “不算什么密,”关铭,“但这凶手不像是一般的亡命之徒,不能用一般的凶手画像去找。”

    刘洁:“而且不像是初犯,他的作案手法从一开始就很完美。”

    关铭只:“这也没准,去吧洁,把受害者之间的关联找一下,肯定有一个点。”

    刘洁只好再去。郑余余跟着外勤又去找当初参与设计图纸的一群人,关铭坐在办工作前,和卢队聊天,手里的火机来回旋转,在指尖跳绳。

    “别的路上的施工队还在正常干活吗?”关铭问。

    卢队:“停了。暂时是停了,不知道停多久,现在是骑虎难下。”

    “你怎么着,关键是不知道埋了多少,”卢队坐在办公桌上,用手指了指上头,“也怕再挖着几具,但是也不能就不修了,填回去啊。”

    关铭:“没了吧。”

    卢队:“为啥这么?”

    “我是这样觉得的,”关铭也不确定,“给凶手留下的作案时间太少了,就算是建模成功之后凶手就开始行动,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杀六个人,冷却周期太短,给他的准备时间也太短,不太可能更多了,实际上六个我都觉得很多了。”

    卢队:“有提前藏尸的可能。”

    “有这个可能,”关铭赞同,又,“但藏哪能藏这么多?冷库?”

    “唉,”卢队,“如果能确定第一现场就好了。”

    关铭觉得真实的案例总是缺胳膊断腿,不可能像书里提供的那些恰好留下些什么关键性物证,所以没有这种感叹。

    卢队皱眉,开始陷入思索,关铭没有插嘴,他倒是对现场没有太大的兴趣,时间过去太久了,几个受害者的生前住所也都一一去过了,全都是出租屋,死者死前就没有出过血,又过了六年,多数都已经重新租出去了,都不知道是第几茬住户了。就算留有什么印记,也找不到了。

    这凶手的行为似乎有一些表演的性质在里头,有点像是故意要设计出天衣无缝的一场连环杀人案,一次聪明地炫耀。

    从力量上来看,直接折断受害者的骨头,凶手应该是个身体强壮的男性,而且机敏果断,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出身贫苦,也不太可能混得差。他能和这个社会结下什么仇,非要通过杀害无辜的人来泄恨?

    关铭很不喜欢主观臆断,一切推断都应该基于线索之上,但这个凶手杀人到底是图了什么?

    受害者都是一些宅在家里,也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的男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应该是不会结下什么仇家的,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可能是创伤后的报复,也许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卢队道:“六年了,这案子真的是。”

    郑余余回来了,从外头带回来了一身汗,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杯水,道:“这图纸经过太多人了,少有百十来人吧,光是签了保密合同的就有七十来人,具体见过道路规划和横切面的这几张图纸的,有三十几人,排除了当时不在九江的,还有二十八个,有几个已经不在九江了,剩下的那些今天一天都问过了。”

    关铭早已经料到:“没线索。”

    “人太多了,”郑余余,“也不好攻破心理防线,都单审的,没问到什么有用的。”

    郑余余:“我在想,这个东西的机密程度没有那么高,其实很可能是他们不心泄露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

    关铭:“很有可能。”

    他伸手拦住了一个伙子,问他要了一份六年前的东城路附近的地图,站起身来道:“我再去趟现场。”

    郑余余问:“我跟着你?”

    “不用,”关铭已经迈步走出去了,“歇歇。”

    卢队看着他走出去,看了眼郑余余,道:“你认识?”

    郑余余内心稍微犹豫了一下,折中道:“有点认识。”

    “什么叫有点认识?”卢队,“你以前是他手底下的吧。”

    郑余余一看这人显然比刘洁难骗,于是如实道:“干过一段时间。”

    卢队:“之前没问过你,为啥调任了?”

    “理念不合。”郑余余简单地。

    卢队三十来岁,也还有些未褪的不稳重,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冒出头来,假装看不出郑余余的不想聊,也不端着队长的身份了,试图把自己和郑余余摆在平等的地位,趁其不备敲出这个蚌口中的软肉。

    “怎么个理念不合?”卢队问,“是因为当初那场禁毒案吗?”

    郑余余浑身炸开毛,脑袋中的警钟大鸣,此时又被一棍子敲得他头昏脑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队长聊。

    卢队问:“怎么着了?”

    “没什么。”郑余余认命了。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翻篇了,他的痛不比关铭少,那件案子是在了关铭身上,但是疤却后知后觉地落在了他身上,疤要跟一辈子,但之后人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自己身上有一块疤。如果一道疤被自己的主人遗忘了,那么它实际上就成为了别人的疤。

    他决定抛出一块肉来引开这个话题,于是:“你怎么会对这个好奇?”

    卢队微微皱着眉头,歪着头:“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种那种劲儿。”

    郑余余追问:“什么劲儿?”

    “无所谓。”

    卢队找出了合适的形容词,道:“就是根本不在乎,死了六个人,跟他没关系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关系,郑余余在心里。但是他其实是了解卢队到底想什么意思。

    因为关铭不紧迫,他一点也不像是命案悬在头上的刑警。

    郑余余:“所以我俩理念不合。”

    如果你已经做了一个刑警,普天之下职业遍地,你既然要选择一份高危险高成就感的职业,那么就该有点责任感,因为没人逼你这么非做这个。我们可以默认,刑警都高举为人民服务的大旗,随时准备着为了击犯罪抛家弃子。

    但是责任感这个东西被写进了很多职业的纲领性文件的品质,其实在极其自律的人面前,约束性不大。就像是关铭,郑余余觉得,其实关铭就没什么责任感,至少没有职业责任感。

    他只是在做这份工作,并且做得不错,你他依赖天赋也好,他冷漠也好,他就是不比别人做得差,所以不能因为他缺乏责任感而惩罚他。

    但是在热爱这份工作的人眼里,他的从容与冷静,会显得格外的不舒服,仿佛是一根扎在衣服里的刺,不致命,但总想调整一下衣领,确认它是不是还在扎皮肤。

    关铭对很多人来就是那根刺。

    卢队又问郑余余,关铭是在武羊也一直这样吗?郑余余心,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猜卢队还想知道一件事,就是关铭知不知道自己的毛病。

    人总想让犯了错的人知道自己的错,并且产生罪恶感。生活中,一个人做了蠢事,人们更多的在乎的事他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蠢,而不是他受到了怎样的代价。

    但这对关铭是无用的。郑余余在与关铭交往的那一年中,想尽办法要改变关铭,他有过歇斯底里,也有过苦口婆心,但是怎么样才能改变一个聪明的成年男人呢?我们有时会绝望的发现,他们难以改变。

    关铭也没有为了一段恋情而改变生活态度的意愿,而且他也实在是做不到。关铭与这世界相联系的一些通道似乎被切断了,他也不理解别人宣扬热爱和梦想,在他看来,那是盲目升华、自我感动和催眠。但是他懂得尊重,可是旁人却不懂,他们总寄托于‘感化’他。

    终于有一天,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的郑余余可以这样平和地向别人解释:“关铭活得很明白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影响工作。”

    “你第一次和他相处,”郑余余,“习惯了就知道了,他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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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个热闹得了,我也不会修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