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行白鹭争芙慕
推门而入的二差点跟路臾撞了个满怀。
他端着金丝木盘稳了稳重心, 心有埋怨又不敢得罪,只能挤出笑容道:“这位哥, 你站在门后面作甚?咱们夕露阁的楼上包间, 那都是给你们这样的娘子相公幽会的场所,外人进不来, 用不得如此警惕。”
路臾听见“幽会”两字, 耳朵根子又红了,他呵斥道:“胡, 我和师父俩是来正经吃饭的。”
他回眸看了师父一眼。
阿卿早就从墙壁那回到桌边了,用银箸悠哉地敲击着筷托,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
“哎呦, 早了的眼拙,这可不又应验一回儿?”二脸上赔笑, 心里却腹诽。
还是师父和徒儿,谁信呐?就算在戏折子里,他都没见过年龄比徒弟还要的师父, 除非这女子是天山童姥。
上齐了菜,二带好门退了出去。
下楼的脚步声刚消失,阿卿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她,“臾, 你先吃, 我有点事儿, 要出去一趟。”
刚完, 连人带影就冲出大门不见了。
阿卿躲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 狠狠掐了自己几下,想要营造出泫然欲泣的感觉,但始终没有成功。
这点疼痛不足以让她哭出来,而她又没有什么痛彻心扉的回忆,掉眼泪这件事倒有些难为她了。
阿卿只好先去了趟后厨,借了根辣椒,挤出点汁水,抹在眼圈儿边,这才呛出点泪花来。
眼中带泪,阿卿瞅了眼上面刻着‘镜花’的檀木门牌,侧身撞过去。
门被撞开,她跌坐地上,狼狈地抬起头,瞧见两手相握又满脸错愕的一对鸳鸯。
女的一袭粉衣,发髻上别着蝴蝶簪,她模样秀丽,眼神之中透露着一股不出来的哀伤之感。
男的则身着翠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有几分书生气,身材欣长而又偏瘦,眉头深深地蹙着。
女子率先抽出手,转过头去用帕子抹眼泪,不让来人看清她的容颜。
阿卿便红着眼抱住男子的一条腿,“好心的公子姐,救救我。”
男子谨慎地扶住她的袖子:“姑娘,有话起来慢慢。”
阿卿这才站起来,心翼翼地朝门外探了探,迅速关了门,才敢同他们讲述个中缘由。
“姐,公子。奴家本是洛阳人氏,家中以贩茶为生,铺子虽不大,但也年年有余,算得上家境殷实。可就在去年腊月,家父来长安谈生意,不知受何人挑唆,染上赌博恶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在乐金赌坊输尽家产,又欠了好些债,方才追悔莫及。”
阿卿揉了揉眼眶,语气更加哀怨:“直到如今,父亲也未能将欠款还清,乐金赌坊的人便抓了女子,要卖到……卖到青楼去……”
到凄惨处,她掉了几颗泪珠子,声音也愈发哽咽。
“奴家趁他们不注意偷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了这里,就遇上你们了。还请公子姐发发善心,救救女子。奴家愿意为奴为婢,只要不去那勾栏之地,奴家什么都能做。”
绿衣男子上下量她一番,十指葱葱,虽扮稍显寒碜,但秀白的面庞和娇弱的身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姐,未曾做过农活。心下不免相信了她。
他虽然想帮这位可怜的姑娘,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子抬了抬袖:“姑娘,在下家世清贫,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至于芙儿,家规严苛,亦不能随便收留什么人。”
女子回过头,同情地看了阿卿一眼,然后歉意地欠了欠身。
“姐,”阿卿突然走上前,轻轻扯住她的广袖,恳求地注视着她,“奴家曾经也是做主子的,明白府上的礼仪规矩,不会给您添乱。看在我们年龄相仿,身形相似的份上,请收留奴家吧,姐所有什么烦心事,奴家都能想办法帮您解决。”
女子脸上有所动容,她思忖了一会,两只眼睛突然有神起来,像照进了春光,熠熠生辉。
她欣喜地扶住阿卿的两只手,期盼地问:“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愿意。”阿卿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带半点犹豫。
“那……若我让你替我嫁给一个人,你可同意?”
“芙儿!”绿衫男子上前断粉衣女子,语气有些严厉。
无视二人,阿卿又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愿意。”
女子欢快起来,拉着男子的袖口,指着阿卿道:“云哥哥,你听见没,她她愿意!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男子似乎无比纠结,张了好几次嘴又不出话来。
粉衣姑娘用双手握住男子的左手,一字一句道:“云哥哥,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与你相守此生,我都愿意去试试。”
叹了口气,他最终还是舒展开眉头,笑容可掬地摸了摸她的头:“我的傻芙儿,我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意见统一后,终于坐下来,将所有的事情都同阿卿交代清楚,就连女子的身世背景,也尽数告知。
原来身着粉色衣裳的姑娘乃赵太仆之嫡女,赵芙然,芳龄十六,尚且待字闺中。
近年来,赵太仆一直不得皇帝重用,升迁无门,整日愁眉不展。直到上个月听闻选秀的消息,才心生一计。他早早就向掖庭丞自荐女儿赵芙然为良家女,期盼女儿在后宫能受宠受封,并向皇上吹吹枕边风,帮他这个老父亲一把。
古代女子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做主,不论是入宫为妃,还是被许配给哪家公子,她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可赵芙然却偏偏爱上了府里的教书先生慕容云,他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因无一官半职就留在赵府教几位公子诗书,偶然的机会与赵芙然相识,两人便默然相爱,私定终身。
得知自己要入宫的消息,赵芙然又哭又闹,甚至以性命作为要挟,恳求父亲收回成命。
但赵太仆却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拍着桌子告诉赵芙然,‘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不孝女啊!你知不知道违抗皇命是要满门抄斩的?你要是不进宫,不仅我,还有你娘,你的兄弟姐妹,都要被杀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后来奶妈和她娘轮番劝了她一夜,才将她服,赵芙然泣不成声地点头答应了,父亲才下令解了她的禁足。
阿卿自听到‘赵芙然’这个名字,就觉得冥冥之中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当赵芙然再次问她‘你真的愿意顶替我入宫做家人子吗’,阿卿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赵芙然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阿卿姑娘。”
她淡然一笑:“赵姐客气了。我本就是要被卖进青楼的人,如今能进宫享受荣华富贵,怎么想都是值得的。”
“那便如此定了。”赵芙然匆匆取下腰间玉佩,放于阿卿手中,“这块玉你拿着,上面镶有黄金,拿去当铺当了应当能换不少钱,可以抵债。”
收下玉,阿卿伏了伏手,“多谢姐。”
顶替官员子女入宫是件大事,三人又细致地讨论了一番。
赵芙然入宫那日只有贴身丫鬟朱跟着,朱就开始服侍在她身旁,是绝对不会出卖她的。至于送她进宫的掖庭丞,也并没见过她的真容,只是看了父亲送的那副画像,又收了些好处便将她提上名册,所以也不会识破。
最麻烦的地方就是何时让两人交换身份,去皇宫的路上肯定有许多侍卫护送,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玩大变活人,的确有些难度。
阿卿想了想,最后拿定主意,压低嗓音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并得到了一致赞同。
回到‘水月’包厢里。
桌上的菜一样不少,一整只烤鸭连皮都没有缺损。
阿卿讷然:“臾,你怎么没吃?”
路臾起身,满脸怨气:“哪有徒弟不等师父,就一个人开饭的?”
阿卿面带歉意地笑了笑,坐到桌边开始给路臾夹菜,用食物堆满他的碗,“是为师耽搁久了,你快吃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肚子。”
路臾也不计较自己等了多久,看见师父亲自为自己夹菜,嘴咧开,眼睛弯成白月牙,他笑嘻嘻地夹了一只大鸭腿到阿卿碗里:“师父,我们一起吃。”
阿卿本来没有什么胃口,但念及这顿饭可能是同路臾吃的最后一餐,于是点点头,陪他一起吃。
酒足饭饱以后。
阿卿将赵芙然给自己的那块玉佩当了,又在夜市地摊上随便淘了两本武功秘籍,带回客栈。
“咚咚。”她敲了敲路臾的房门。
少年闪电般地冲到门口,又犹犹豫豫地开了门,他不敢看师父的眼睛,嗓音柔柔的:“师父,现在钱财足够,住一个房间的话……”
阿卿失笑:“我不是来跟你住一间屋的。”
“这…这样啊……”
少年尴尬的抬头,眼神里带着丝落寞。
阿卿信步走进去,关上门,将手里的两本武林秘籍放在桌上,她下巴微扬:“给你的。”
路臾欣喜地捧起书本,宛如捧着心上人的脸庞,他轻轻抚触着书皮,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眉梢。
“谢谢师父。”少年的声音清亮悦耳。
“跟师父还客气什么。”阿卿的表情有些沉重,她缓了缓还是开口道,“臾啊,师父以后不能教你武功了,你自己好好练。”
正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路臾听到这个消息,仿佛被雷劈中一般,他僵硬地转过头,望着阿卿:“为,为什么?”
“因为师父要进宫了。”
阿卿粲然一笑,梨涡乍现,如水浸过的眸子里没有半点留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