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三子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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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在边关的清中突然而起,以匈奴的挑衅为开始惨败而告终的大战结束时,已然是边疆银装素裹的时候了,城守府内的将领终于再度恢复了以往的休养生息,每一日轮流值守后带领大军出去巡游一次,遇到匈奴人就下死手狠,没有遇到就带领着军士们回城。

    此时的城守府,已然被一片白雪包裹,边疆进入秋天便已很冷,唯一存的生气大抵是亭台之间不停走动服侍着主子们的几个婢女双侍,和时不时拿着兵刃巡逻而过的兵士们。

    离那场大战过后,已有足足三曰。

    那一日大战刚休,迎来的援军包围了所有负隅顽抗的匈奴人,他则杀完了自己身边的死士,立刻带着副将骑快马上了山,却只见扫荡了山崖两侧伏兵,身上虽受了些伤,仍神色凝重寻找江洛玉的那个人。

    他没有去看那个人,只是暗中咬了咬牙,在瞧见那沾染在山石中的血迹时,心仿佛骤然被什么东西提起一般。

    顺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终于找到被干草和树枝隐藏着的那个山穴,瞧见站在一旁眼底都是泪水,抱着个被血染得斑驳不一哭声的和猫一般,只是用撕下的下摆做成襁褓的孩子,和冰冷的石板上面容惨白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那个人的瞬间,他恨不得在那时将自己千刀万剐。

    江洛玉在战场上诞下他的次子,因为失血过多身子损耗太大,已然睡了好几日未曾清醒过,连拼了命护住的孩子也没能看一眼,幸好滋补的汤药还喝得下去,在床上躺了几日之后面色就好了许多,脉象也跟着平稳下来,眼见着是要马上醒来了。

    一身青白色布衣立于庭院中,穿着十分单薄披着大氅,伤势未好面容苍白的人,正安静端详着檐下凝成的冰柱,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推门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从门内无声迈步而出的人,英挺的眉宇皱了皱,话语中带着几分散不去的担忧。

    “内君还是未醒?”

    慕容昊和他对视了一瞬,极快的转过眼光点了点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垂下,看不清楚到底神色几何,仅是静默了许久后,突地拱手低身道:“那一日......多谢相救宸华。”

    语气硬邦邦的,好似还有几分犹豫。

    可比起刚进边关来时,那一句都不愿的样子,这样的态度已然好了千倍。

    他该知足。

    想到此处,立于原处一动不动的萧云陡然勾了勾唇角,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一种模糊的柔和,却出乎意料的解释道:“我毕竟是此战的主帅,而敲响行军鼓为大金将士求援,就算他不是你的嫡妻,而是别的什么人,我也定然会救他的,莫要觉得心中过意不去,也莫要觉得是心中亏欠于我。”

    这样的话,倒更像是在撇清恩情,让他不要因此产生愧疚,或是不得不低头一般。

    檐下的玄衣男子深吸口气,那双一直垂下的琥珀色眸子暗了暗,片刻后终于抬眼看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眸子,低声道:“你......”

    青衣男子与他对视片刻,倒是再度错开了他的眸光,显而易见带了几分慌张之色,但也仅是那个刹那之后,他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平和,只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握紧,心底仿佛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就开口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该回帝都复命了,这里的事情前几日战后我已上了折子,陛下想必不会怪罪安国内君擅自行事,反倒会因为此战给他封赏,只不过若我所料不错,你的内君在匈奴覆灭之前,却是不能留在边疆了。”

    听到这话,慕容昊顿时神色一变,立时三两步下了台阶,站在了他的面前,目光晦暗复杂:“......为何?”

    青衣男子见他这样看自己,便知道玄衣人大抵在想是自己做了什么,心底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唇角的笑容却霎时散了开来:“虽古来都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你何曾见过身无官位的监军,敢如此大胆的去营救身在战场的将军,还能够调动非是大金的军队?”

    慕容昊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想左了,眼底闪过一丝尴尬,面无表情的俊容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可那些将领,不是都穿上了......”

    “不错,若强自如此,倒是可以的过去,可若你是陛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

    萧云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将话点了出来,看着慕容昊骤然紧绷起来的神情,还有那张和记忆中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有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顺利遮掩住自己心底的那些不出的黯然和苦痛。

    “以你在帝都视君如命的样子,趁着这件事里的漏洞,自然要在此时召你的内君与你早产虚弱的次子一同回去,你自己则身在边疆对抗匈奴,陛下手中就有了万一不谐时威胁你的质子。”

    “我知道陛下每次在我离开帝都时,都一定会留下质子用来威胁。”这不过是每朝每代所用的帝王之术,作为一个并无异心的臣子,他并无什么异议,但若是因此还要将昏迷不醒的江洛玉和早产的次子送回帝都去,不免太过分了些,“可帝都中还有我的嫡长子和嫡长双,难道这都不够么?”

    “对于一个帝王,大抵是不够的罢。”青衣男子叹了口气,握了握身侧的拳头,眉宇皱的更紧,“有什么想的话,就等他醒来之后立即告诉他,另外也将要离开的消息告之,莫要做什么隐瞒。”

    见他完话,便一刻都不停留的抬步要走,玄衣人却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直到那个青白的背影快要完全消失之时,突地整个人神情一变,有些郁郁的沉声开口道。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要问你。”

    这句话话音未落,本应该走的足够远,听不见这句话的人,在那个瞬间停住了脚步。

    而在他的长靴榻上厚厚雪垫,发出极轻的咯吱声响时,他背后那个森冷中夹杂着与他一般无二,却又好似完全不同痛楚的声音,就再度回响在了他的耳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到当初这两个字的时候,隐藏在袖中的手指颤了颤。

    一段极长极长的静默。

    天穹飘下的细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人仍这般一个背对着另外一个,倘若此刻有人能细细端详他们的神情,便能极为讶异的发现,论起这般无声令人尴尬的静默执拗,竟是此时这两人除了面容之外,唯一相似的地方。

    他不回答,慕容昊便也不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映出雪花的菱角,映出天地间的一片雪白之色,还映出几步之远那人的背影,执拗目光中隐藏已久的深切恨意,在那一瞬间突地无法抑制一一

    直到背对着他的人,终于缓缓开了口。

    “自我知晓你的存在后,我便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恨着我,也一直想要问我这句话。但不管你如何认为当年的真相,我只有一句话可讲--我从未抛弃过你的母父,甚至连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过。”

    罢这话,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双眼睛虽然依旧深幽,却澄澈自然的可以映出他的影子,让玄衣人本来暴起的愤怒和憎恨,在瞬间被冲的不成样子。

    “当年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全是不心中了暗算所致,清醒之后懊悔早已来不及。后来我与阿敏走到了一起,同吃同住了好几个月,虽再也没有冒犯之举,可我真心恋上了他。但就在我想要向他提亲的那一日,他却在贪欢一场后突然再无踪影。&&&&网&”

    “你谎!莫要欺我一点都不知晓真相!”这一回不等萧云的话完全落下,慕容昊俊美的面容骤然覆上了一层冰霜,刚褪下些许的疯狂再度蔓延,手指深深嵌入了掌心中几乎见血,一字一顿咬着牙道,“你爱慕的人乃是宸华的母亲柔嘉长公主,并非我的母父!”

    见他如此反应,还出了当年旧事,青衣男子的神色有着片刻恍惚,却很快恢复了方才那般平静,定定与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对视:“这件事情,你想必一直藏在心里,早就想责问我了罢......也好,有些话一次干净。”

    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渐渐漫起回忆的迷离之色,隐约带着几分柔软。

    “不错,当年我与你的母父,柔嘉长公主和乌雅拓都略有交情,其中最数你的母父和柔嘉长公主交情最好,柔嘉长公主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又琴棋书画皆精,当时的帝都很少有人不钦慕长公主的风姿,我曾也是其中之一。但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对于长公主的钦慕,不过仅是一时之喜,且没能长久。”

    已然上了年纪的萧云着着,微微眯起了眼睛,站在他不远处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慕容昊,却在下一刻从他的眼底,看见了那一抹镌刻入骨的痛楚之色。

    “自他走之后,我便独自留在隐居的屋中,我以为只要他心里还有我,就一定会回来找我,可我最终等到的......是你母父自杀的消息。那时我痛不欲生情愿一生孤独,心里对着所有人都是又恨又怨,甚至不希望萧氏里的人好过......便拒绝迎娶乌雅氏的嫡女,找到了一个乌雅氏旁支的,已怀了孕的女人娶进门来,做了萧氐一族的主母。”

    慕容昊冷冷的看着他陷入回忆中,本还有些缓和的目光在他的话出口后,再度化为难化的寒冰:“你谎。”

    “只有那个女人知晓,那对龙凤胎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有猜测。”萧云知晓他这么是因为什么,无所谓的仰头扯了扯嘴角,不论从神情和话语都挑不出一丝讥讽,出的话却让人心底发冷,“那个女人在她的女儿出嫁的时候疯了,我就将她关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而如今萧府中坐在那主母位子上的,一直是我一手安排的暗卫。”

    听到这番解释那对双胞胎的话,慕容昊几乎是在瞬间怔愣起来,目光跟着变得复杂无比,想了想那对兄妹此刻的处境,还有偶然瞧见那萧大公子时,那和萧云并无一点相像的面容,眼底深处的恨意倒是有些淡了,唇却仍是紧抿着。

    “我从没有希望过你的原谅,因为我确实是个负心人。让你的母父一生至死不肯信我,且因我而死,你更是被迫逃亡过得屈辱绝望。”不知过了多久,萧云再度转过身来,明显不想在面对他的眼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是我一生唯一的儿子,却始终都不肯叫我一声父亲,这是我不得不受的报应,我无话可。”

    这番话完,许久没有听到身后慕容昊的回应,青衣男子唇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却淡的仿佛看不清楚。

    “只萧雨是我唯一的嫡亲弟弟,这么多年来我虽立功许多,却也为家族闯下许多次祸,当初是父亲追杀阿敏和你又导致了阿敏的死,可那女人的孩子非是我亲生子,没有继承萧氏的权利,我并未被父亲操控在掌中,更永远混杂了萧氏血脉,这么多年再不肯认他,也算是对他的报复了。

    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我灰心,一直认定二弟是萧氏的下一任家主而不是我,我也并无什么争夺之心。却没想到因你在帝都内出现,因他看出我对你的重视,生怕我回头去与他争夺那个位子,这才让他不惜起了与匈奴人和乌雅氏勾结的心,为了萧氏争权夺利设下陷阱杀你,甚至连累了西华帝子和孩子,这笔账你应该算在我身上。”

    话到最后,他稍稍偏过头去,低声允诺道:“放心,你姓慕容,不该姓萧。”

    “冤有头债有主。”玄衣人站在雪地中许久,肩头上已落满了雪花,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一般,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已在他起萧雨时,恢复了以往的冷然,“不管你怎么,或是会怎么做,萧雨自己做出的事,自己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一一就这样罢。”

    自始至终,就算是完全解释清楚,他也早应该明白。

    他自己曾独自想过很久,却没有现在这一刻更清楚的意识到,在知道这个孩子的第一刻起直到死去,他都永远都听不到那一声父亲。

    早已知道,那就是他的报应。

    耳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到了,青衣男子都没有再度回头,只是一步一步迈得极稳,缓缓消失在一片呼啸的风雪中。

    刚进了温暖的屋内,玄衣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站在燃着的火盆前看了片刻,却又突地转身走到窗畔,定定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完全消失,琥珀色的眸中几乎没有焦点,直到蓦然与一双含着温柔的乌黑眸子对上

    “宸华......你何时醒了?”

    “你们到一半时,我便已经醒了。”见玄衣人急匆匆朝着他身边来,眸中带着喜悦和怜爱搂紧自己,方才早就醒来听见他们对话的人不顾自己的虚弱,枕在那人肩上片刻之后,便压低了声音劝道,“昭敏,既然已知晓的真相,就算不能与他自然相处,也放下对他的仇恨罢。”

    罢这句话,许久未曾听到人回答,江洛玉便眨了眨眼睛,再度试探道:“......昭敏?”

    一醒来便关心这样的事,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一

    可就在自己目光微转时,却不自觉又想起了方才那人单薄削痩的背影,一瞬间竟莫名有些心软,终究沉沉叹息一声:“好。”

    听他答应,江洛玉暗中有了几分欢喜,不顾自己还痛的几乎要散架,便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低声问道:“孩子呢?我记得是个男孩,对不对?”

    “是个男孩。因为早产有些虚弱,不过没有大碍,就在隔壁的偏房养着。”见他此时有些着急找孩子的样子,慕容昊心底有点发酸,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亲,咕哝道,“这个时辰,大抵已经睡了,你身子这样虚弱,明日再看好不好?”

    江洛玉见他有些言不由衷,眼底还有些巴巴的可怜,不由心软了又软,稍稍敛下眸光不再问孩子,反而带着几分宠溺道:“全听你的,夫主。”

    果真不出萧云所料,在江洛玉诞下孩子三个月后,大金皇帝的圣旨终抵达了边关,对上次大战众人纷纷做了奖赏,不仅未曾对此战主力慕容昊勾连大泷大军方才得胜之事有所怀疑,反而对他大加封赏又升了一级官位。

    不出所有人预料,封赏其后,便是令身子依旧虚弱的安国内君与安国候次子,和宣旨之人一同回返帝都,不能再待在边疆苦寒之地。

    皇帝金口玉言不能违抗,慕容昊自己也早就心中有数,很是爽快的将旨意和封赏都接了,两人便在屋中了几日体己话,等到边疆的天色稍微放晴之日,江洛玉就抱着次子跟着封赏的太监上了马车,准备回帝都去了。

    此时已入深冬,边疆冷的呵气成冰,江洛玉心掖了掖怀抱中孩子的被子,目送着眠星将孩子先抱进马车里,方才回头去看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定定看着他的慕容昊,强忍着不舍抚了抚他的衣角,嘱咐道:“自己保重,心一些。”

    慕容昊见他依依不舍,眸光深了些,突地抬手搂住了面前的人,静静拥抱了许久方才松了手,沉声应道:“保重。”

    风雪呼啸不止,马车骨碌碌的在官道上走着,厚厚的车帘被掀开一条缝隙,注视着那越来越远的深青色城墙,整个边关终是在渐行渐远中,被茫茫天地一片落下的雪白映衬着,凝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