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执伞待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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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的殿宇中,站在榻边的人深深望了一眼床榻上摆放的东西,手指拂过自己穿着的男双青衫,没有血色的薄唇抿了抿,任由满头青丝坠落肩上,转身拉开了雕花大门,抬步迈了出去。

    守在殿外的几个宫女见他出来,认清了他的面容后都纷纷行礼,随即眼光带着疑惑的瞧着他削瘦的背影,和显得有些蹒跚摇晃的身影,碍于他的身份却不敢上前去问,只能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离去,消失在一片呼啸的北风中。

    江冰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到底走到了何处。

    他不敢停下脚步,不敢让自己安静,不敢让自己再动思绪。

    本以为进宫之后,再坏无非就是失宠,只要能为了父王母妃尽一点绵薄之力,他无论受多大的苦都可以。

    却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还会有如今这样,心烧灼成灰烬,生不如死的时候。

    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养心殿旁的道,他垂下脸来低声喘息了几口,抬手捂住自己不时绞痛的腹,却怎么都不肯停下脚步来。

    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无路可走。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发落下,几乎模糊了他前进的视线,触目可见的全是白花花的墙壁,腹中的绞痛已渐渐变为坠痛,脚步再也挪不动的跌跪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却抓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梗着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时值隆冬,他却只着单衣,又缩成一团跌坐在冰冷的墙角下,没一会就冻得没了知觉,连腹中那翻搅不停的剧烈疼痛都淡了,眼前的红瓦白墙在他眼中渐渐浸上黑暗,手指颤抖着想要抓紧自己的衣角,却怎么都用不上力了。

    叶旭终于找到自御书房离开的人时,第一眼就瞧见那人在深冬中只着一身单衣,脸色惨白双眸紧闭,近乎毫无声息的靠在墙角里,脚边的青石板上划过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痕,只觉得心口骤然一痛,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剩下的全然是不出的恐惧。

    “冰儿!”

    身子渐渐暖了过来,昏迷中的人吃力的咽下苦涩药汁,耳边又是这样声声的呼唤,无力的挣扎了许久后,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终于缓缓张开,在看清将自己抱在怀中的人时,眸子深处涌起深深哀痛和疲m.xitXt.倦,却还是不顾自己身上的痛楚,朝着他伸出手来,喃喃着唤。

    “陛下......”

    或许是上天的惩罚。

    惩罚他的贪心。

    誰让他没入冷宫,之后得了恩宠还不够,竟想要握住......这个人的心呢?

    如今的苦痛,是他活该受。

    挣扎在清醒和迷糊中,他紧紧的缩在那人怀中,无力的手指想要反握那人的手,却终究只能软软的垂下,叶旭看着他刚刚苏醒,用夹杂着深爱和痛楚的目光哀哀看着自己,只觉得心口痛的几乎不出话来,只能将那人抱得愈来愈紧,直到瞧见那人复又昏了过去,顿时慌了神色,还没等开口时,一直在边上诊治的老太医却脸色大变,抖如筛糠的惊叫道。

    “陛下,不好了!娘娘的脉息太弱,连带着皇子的脉息也弱了,若是这样下去娘娘再不醒,不光腹中的龙子保不住,连娘娘自己也会危险!”

    听到这话,叶旭手指一抖,低头看着怀中生死不知的人,想到在御花园的墙角下发现他的情形,顿时痛的无法自抑,瞬间连话都不出来。

    他本是提前准备了那套皇后礼服,希望那人听到封后的消息,再换上华服之后能够开心一些,可谁知等到自己批完奏折回到御书房,却没有见到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个人,反倒瞧见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皇后礼服上,端正摆放着的一卷画轴。

    他很清楚那画轴上画的是谁。

    其实前几日的时候,他瞧见江冰时不时的走神,又隐约猜到了是因为去见过瑶妃的缘故,又听了暗卫呈报的那一日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才特意让人将江冰引到御书房去,准备和他清楚画中人的事,却没想到江冰当真自己将那画匣私自开了一一

    那十二幅美人图,是他当初还未登上帝位时,一笔一笔亲手绘成的。

    当年他无缘那人,待那人离开之后却忍不住想念,还好自己极擅丹青,为了思念绘出这十二幅美人图,是昔年他尘封的记忆。

    但瑶妃被囚禁的缘故,虽和他偶然发现了这些画卷脱不了关系,可最重要的......

    他清清楚楚,是为了他怀中之人。

    初次见江冰时,并非是在那阴暗的储秀宫中,而是在先皇诞辰时的宫门口。

    他曾为了江冰长得相似那人而心念浮动,也曾为了江冰口出与那人不同而心头厌倦,可当他在那年桃花缤纷细雨绵绵落下的时节,看到那人怯怯中掩饰不住关心的神情,和那双蕴满柔和平静的眼睛,他渐渐也变得安然自在起来。

    是因为遇见了那个在桃林中,什么都不问就为自己撑起纸伞的人,他才终于能从那个影子中走出来,握住另外一个人的手。

    被他用尽气力这么抱着,他怀中的人片刻之后,终于再度缓缓苏醒,目光已然没了焦点,声音越来越弱,却心翼翼的勾起了薄唇,好一会才瞧见近在咫尺的他:“陛下......”

    看着那个熟悉的微笑,叶旭咬了咬牙,强忍着不让自己眼底的雾气落下,死死握住了他的手指,低声哽咽道:“冰儿,朕在这里......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去见瑶妃,不应该让你听他胡言乱语,朕该先告诉你......”

    江冰听了他的话,唇角的笑容大了些,却显得更虚幻了,吃力的凑近了他耳边,喃喃着道:“陛下...其实臣...臣不曾......怪过他,只怪......只怪太晚......没有在堂兄......之前,遇见陛下......”

    “不要了!”叶旭摇了摇头,贴紧了他冰冷的脸颊,话语中带了几分懊悔和伤痛,听起来却像是恳求,“冰儿,你会安然无恙的,不是你不好,是朕不好,若朕先对你出一切,你也不会......”

    “臣不如......堂兄......却不甘心......”江冰不等他将话完,唇角的弧线就骤然落了下来,目光再度失去焦点,仿佛没有瞧见近在咫尺的人,面上的神色却渐渐归于死寂,“可臣......是真心......喜欢陛下......”

    “......冰儿......冰儿!”

    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愈来愈弱,即使是太医不叶旭也知道不好,叶旭颓然闭上眸子,话语中全是吐不出来的怨和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信朕一次!你宁可相信那几幅美人图,相信被囚禁的瑶妃,却不肯信朕么!以前的朕的确曾注目那个人,你也确然也不如那人耀眼,可朕......朕喜欢的人,早已不是他!”

    一滴滴温热的水落在脸颊上,江冰的眼皮动了动,却没能再度睁开眼睛去看。

    那是......泪么?

    模糊之间,那人的声音带了几分他从未听过的,抑或是难以释然的伤痛,更像是深浓的歉疚和不舍。

    是......为我么?

    那个人......在为我落泪?

    同样在那一刻,耳边响起了那人仿佛带着哽咽的低吼,而他本以为早已死了的心,突然再度剧烈搏动起来。

    “江冰!若你死了,朕绝不会原谅你!也......绝不会再爱你!”

    臣知道,臣知道了......

    听到这话,他终于用尽气力勾起一点微笑,任由自己眼角处的那滴泪落下,缓缓沉入最深的黑暗中。

    三年眨眼便过,皇宫内仍旧一片安然,又是个桃花盛开的初春。

    春日细雨如飞,渺渺如雾迷蒙。

    一身双侍服的寒儿被前面迈着短腿的人拉着,没几步就跑到了御书房门前,结果一个没拉住,寒儿就觉得手上一松,身着浅金色绣金袍戴着八宝冠,看着只有三岁大的男孩就停在了不远处御书房的大门前。

    瞧见大门居然是关着的,站在门口的人撅了撅嘴很是不满意,也不跟后头瞧着他紧张万分的寒儿和几个宫女招呼,就翻滚着身子撞了进去,吓得站在门边上的老太监头上都冒了冷汗时,那张婴儿肥的脸上却掠过一丝狡黠,刚翻滚着进了门就嚷嚷着叫道。

    “父皇,父皇!”

    “卓儿?”屋内桌案后的人听到声响,俊朗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讶然,放下手中奏章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迈着短腿蹬蹬蹬进来,走的还挺稳的人,唇角勾起一丝笑,对着人招了招手,“到父皇这里来。”

    “父皇!”人一瞧见桌案后的人对自己招手,眼神亮晶晶的走了过去抱住叶旭的腿,奶声奶气的喊,“父皇,不要看了!陪儿臣找父后!”

    叶旭感觉到一个暖呼呼的身子先是抱紧了自己的腿,又拽着自己的龙袍摇来摇去,一时间也写不下去了,放下笔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沉下声音指了指门外:“父皇还有奏折未曾批完,不要胡闹,让寒儿带你去找皇后。”

    孩扁了扁嘴,不乐意的在他龙袍上蹭啊蹭:“父皇,陪儿臣!找父后!”

    “才三岁就这样粘人,你这孩子,一点皇子模样都没有。”叶旭被他在怀中磨了半晌,本来要在奏折上写的朱批也忘了,脸黑了一层也没能吓到眼神亮晶晶的人,最后还是抱起了怀中闹腾不止的皇子,缓步迈出了御书房,看向门外低身行礼的双子,问道。

    “皇后呢?”

    “回稟陛下,娘娘一早回了玉桃宫赏花,到现下还未回来。”

    闻言,刚将怀中的人放下,任由他拽着自己手指的年轻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低声喃喃道:“玉桃宫......”

    此时的玉桃宫后苑中,正是一片碧桃盛放花瓣纷飞草木迷离,雨丝靡靡雾气微薄之景。

    “父后!”

    一瞧见花枝掩映下的身影,被拉着的皇子就兴奋起来,抬头望了望站在一旁的父皇,得到了允许的眼神后立刻连走带跑的奔了进去,也不顾没有人撑伞发丝上占了雨滴,就扑到了花树中站着的人影身上。

    被他抱住的人转过身来,声音温柔中带着无奈:“卓儿,你又淘气了。”

    皇子摇了摇脑袋,死不承认他刚才断父皇批改奏折的事,一味扭啊扭啊的撒娇:“卓儿不是淘气!父皇是卓儿叫来的!”

    眼看着渐渐走近未曾伞,却已然神态自然带着微笑低身从他脚边抱起孩子的叶旭,耳边又是那奶声奶气的辩解,江冰再怎么无奈,都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回手将自己头上的纸伞盖在父子俩头上,抬手先后拨了拨两人润湿的鬓发,目光从孩子身上转到抱着孩子的人身上,琉璃色的眸子里带着更深的温柔。

    三年前的那一次事情过后,他身子才好了不久,那些画卷就被叶旭亲手投入火中,只有一幅被他听到消息,私自请求他留了下来。

    便是他当年见过,倚在廊柱边微笑,如诗如仙的那一张。

    即使终究比不过那样的人,更不如那人有潇洒姿态,又如何?

    他已然握住了身畔人的手。

    江冰含笑看了他们一会,伸手接过眼睛睁得大大的皇子,顺手就将手中的纸伞递了过去,神态自然面容上却带着狡黠:“既然陛下来了,臣要陪着卓儿玩耍,陛下就先撑着伞罢。”

    叶旭看了一眼他手上那把伞,发现这把伞仍旧是青竹白底墨色兰花,大却足以覆盖他们三个,就知道是江冰特意新作的纸伞,顿时无奈的露出个微笑,抬手接过了伞后,趁着刚被放下就四处乱跑的皇子离开之际,突然抬手将人搂了过来,捏了捏那白皙的脸颊。

    “越大越了。”

    江冰陡然被捏了脸颊,颧骨上顿时飞起红晕,琉璃色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微微垂下头来笑着,依稀是当年在桃花林中初见的模样。

    “父后,父皇,卓儿在这里!”

    两人正站在桃花树下互相凝视,不远处的皇子却没那么容易罢休,没有片刻就嚷嚷起来,叶旭长长的叹息一声,拉紧了身畔人的手指,将手中的纸伞移了过去:“走罢,那子不见朕和你同去,又要吵得人的脑仁痛了。”

    江冰看着他将伞朝着自己这边偏,唇角的笑容愈甚,却也抬起的手臂,握住了他执伞的那只手:“陛下才是宠坏卓儿和臣的那个人,如今这话算是埋怨?”

    察觉到手背上的温暖,年轻皇帝含笑摇了摇头,一边带着身畔的人向桃花深处走去,一边附在那人耳边低笑道。

    “是抱怨。”

    武朔三年春,后入宫,为贵嫔,入宥香宫。

    次年因帝不宠,退冷宫畔,于御花园遇帝,得宠,赐号玉贵嫔,入玉桃宫。

    又一年,升玉妃,同年怀子,升贵妃。

    武朔六年春,因子为贵,封正宫皇后。

    同年秋,诞嫡长子卓,椒房独宠后宫独大。

    又五年,诞次子君,封皇长子卓为东宫太子。

    次年,诞长双泰。

    武朔二十三年春,后疾病缠身,药石罔治,薨,史称盛懿皇后。

    帝哀拗不能止,为后守灵七日病笃,于次年初春玉桃宫中薨逝,与后合葬于昭陵。—《大泷.永德帝.后妃列传》

    在这世间,大抵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风景,许许多多浸润爱恨之人。

    然而只有一人,会永远为你执伞,永远握住你的手。

    永远,只等待你一人。

    【番外篇.执伞为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