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细雨梦回远
深秋的帝都外城,已是黑的不见五指,一片蒙蒙冷冷的寒雨,渐渐渗入湿滑的青石板,更引来阵阵呼啸的狂风,带着绵绵雨丝。
淅沥沥的冷雨划过枯黄的草叶,蔓延入脚下一块块青砖的缝隙流转,的没有关严实的窗棂匡匡作响,一个着布衣男双扮的人坐在窗前,即使身子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湿,也仍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呆愣愣的看着窗外那一抹灰青色的天空,眼中的神色几乎被暗色完全遮掩,他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怅惘与恋思,却在下一瞬被身后清冽的男童声惊醒。
“母父,您怎么了?”
听到这一声唤来,坐在窗前的人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因入了神,下雨也不知道躲避,自己身子已经湿了半身,此时更僵硬酸痛的不成样子。
“没事,只是看入了神。”
他身上虽禁不住苦痛,神情却柔软万分,显是不愿让别人察觉他不对劲,因此仅回头看向呼唤自己大约有六七岁,面容可爱漂亮的男童,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天色晚了,快些去睡罢,当心着凉。”
男童听了母父的抚慰并未立即动作,而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关上窗子,又从桌案下拿出一块木头,明显是准备接下来要雕刻时,漂亮的脸上多出一分认真:“既然天色晚了,母父就不要干活了,跟玄儿一起睡好不好?”
那男双见孩子一板一眼的认真,便也跟着肃了神色,握紧了手中的木头轻声回道:“玄儿,这是前几日那一对夫妻在母父这里订的木雕,本来母父身子不舒服已是歇了几日,若是今日再不刻好的话,明日那对夫妻前来取这木雕,却见到还没完成的木头,这岂不是母父失信于人么?”
漂亮男童听他提起失信于人的话,知晓这般确然不对,可心中却着实牵挂面前的人,便霎时犹豫起来:“可母父......”
“好孩子,莫要了。”那男双见孩子陷入犹豫,目光又是柔和了几分,低头轻吻了一下男童的额头权作抚慰,低声催促道,“母父自有分寸,你快些去睡罢。”
男童被面前大人好言好语的劝了一会,方才依依不舍的挪动了步子,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仍定定的盯着他,虽是做了妥协但心思却并未改变:“那母父......玄儿在床上等母父干完活...不然...玄儿就不去睡。”
看到那孩子坚定不改的神情,还有和记忆中那人相似的面容,男双禁不住霎时屏息起来,眼底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又极快的垂下眼睫将其掩盖,唇角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整张脸顿时跟着生动起来,颔首轻声道:“好,都依你。”
待目送着孩子上床盖好被子,男双便低下头来挪了挪明亮的烛火,心翼翼的刻起掌心中的木块来,没等刻多久之后,他突地神色一动,将手中半完成的东西放下,起身走到床边,抬手掀起洗的发白的布帘,低头去看木床上本要等待,可终究因为年纪幼,扛不住睡意此刻已然睡熟的孩子。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就俯下身子为孩子细细掖了被角,又再度在孩子额头上落下一吻。
“......玄儿......母父的好孩子......”
将两面好不容易淘换来用作床帐的布帘放下,完全当初外间透出的光亮,宓千千重重的喘息了一声,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一直未曾落下的冷汗,只觉得背后的肌肤如针扎一般疼痛不止,便知晓是因为方才自己大意,竟让旧伤浸了雨水,这时候定然是要旧病复发了。
他踉跄着扶着墙壁走到桌案边的立柜旁,抖着手指从里面摸出藏着银针的布包,看准穴位给自己扎了几针后,面上强忍的痛楚之色方才散去些,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有些疲惫的将银针收起来,重新坐回桌畔低头雕刻木头。
七年了。
自他与那人分别,已有整整七年了。
一年前他千辛万苦的来到帝都,本是犹豫着想要见一面那人,可在知晓自己非是四大家族中人,怕是很难有法子进内城去,又因为他还带着孩子,一时间千重心绪让他不知所措,索性寻了生计租下这间屋,却不再轻易为人诊病,而是以刻木雕为生。
这几个月他的木雕终是在帝都内出了名气,他和孩子的生活才不算捉襟见肘......
想到此处,他的手顿了顿,差点将掌心处的那枚木雕刻坏,好歹最后稳住了手腕,耐心的将最后一点刻好,便吹熄了蜡烛将木雕放置在桌案上,准备明日拿给订做的那对夫妻。
因他垂头刻了好几个时辰的木雕,此时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白,显然天色是要亮起来了,他身上的痛也因为窗外的雨声停下,而渐渐有些缓和过来。
支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宓千m.xitXt.千再度走到床边,目光先是有些呆愣看向窗框上有些破了的窗纸,随即垂下脸来,稍稍抬起手借着窗外的微光,看着自己与七年前相比,已再没有触碰过什么药材,反倒尽是干尽了各种粗活的手掌。
七年前,约定之时已到,他不得不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他不忍看到心爱之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一时间心如刀绞难以抉择,最终还是将自己身上宓氏每一代圣子伴生而出的续命奇药,化成了续命丹给那人吃下,可那人身子已是濒临死去般虚
弱,他不得已只能以自己为药引,与那人一夕合欢为他续命。
第二日他看着桌上点燃的迷香,在微的光中竟不敢再看一眼,便强忍着全身的痛楚,踉跄穿好衣服带着包裹出了内城,两个月后便回归了宓氏之中。
谁知他刚一回归宓氏,他的母父,上一代的宓氏圣子,却要他立即嫁予族长之子,让他诞下下一任的圣子!
他听闻消息后惊慌失措,无论怎么恳求都无法让母父改变主意,反而被族中的几个双子抓起囚禁在了屋中,虽是并未克扣他的食水,却不准他再出屋一步--直到他在一个月后突然腹痛,被闻讯而来的母父诊出了腹中之子。
宓氏圣子,只嫁内族。
即使这么多年来宓氏远避朝堂国家,其余的族人也可以与外族通婚,宓氏圣子代代在族内流转,成年之前可随意出族行医,但回归族内便不可再出,年岁一至便嫁予族内之人,诞下下一任圣子为继。
只有宓千千身为这一代圣子,不仅未曾嫁给族内之人,还与外族之人有了孩子,按照族规最轻便是永世囚禁,重些便是取了孩子再被处死,但历代圣子都是单传一人,除非族内存亡大事否则不能变更,宓千千此举一在族内爆出,一时间宓氏长老都不知该如何抉择才好。
于是在发现宓千千坐宫两月之后,宓氏上一代圣子进了囚禁之所,手中端来一碗漆黑药汁,要求宓千千杀了这个孩子,随即立即嫁给族长之子。
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坐在窗边的宓千千抖着身子抱住手臂,眼底仿佛有着隐约恐惧之色,良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那落下的床帐后身影,喃喃着念道:“......玄儿......昭......”
后面的这个名字念到半途,却戛然而止,他苦笑着闭上双眸,手指死死握紧,脑海中仿佛再现他躲在那屋中角落,拼命躲避那一碗药汁,跪在地上一又一次的恳求。
“母父......不要...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就算我一生再不能出去,就算我一生要被囚禁...就算我诞下他就要死...我也要这个孩子,我一定要这个孩子!求求您不要夺了他......求求您......”
他的母父本性情柔雅,此时也为了此事怒火熊熊,却到底是自己亲子,又爱又恨的了他几下,便未曾接着逼他,只指着他连声斥道。
“我们洛水宓氏,每一代的圣子都会与族中之人结合,一生只会坐宫诞出一个双子,那个双子便是下一代的圣子,从未有过圣子背叛族内,和外族人诞下孩子的例外,可你......你却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外族人!不仅有了那个人的孩子,甚至连续命丹都给了他!”
“千千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千千不曾后悔......”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眼前只有一片泪光,可想起心底的那个人,仍觉得一片柔软酸痛,死死咬住牙根,一字一顿笃定道。
“不曾后悔遇到他,不曾后悔喜欢他,更不曾后悔为他坐宫,还给了他续命丹......千千恳求母父,若宓氏每一代圣子只有一次能坐宫的机会,诞下的也一定是双子......母父便等到千千诞下这个双子,然后就按照族规处死千千,让这个孩子成为下一任圣子罢。”
只要能够保住孩子......他什么都愿意做,反正他此生再也出不去了,倘若他腹中的孩子能活下来,以后若是能够和他遇见,也算是他一生的期盼了......
站在他面前的前代圣子见状,顿时又是痛心又是气恨,一时间指着他几乎不出话来:“你--你竟如此的执迷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