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岂阻此心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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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叶被寒冷的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不一会就落得青石板上都是黄叶,跌坐在竹林中面色苍白的人不适的挣动了一下眼皮,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低低的细语声,却不论如何张不开眼睛去看话的人是谁。

    直到天色乍亮,好似有一只雪色郦鸟在他耳边剧烈扑扇翅膀,才骤然将他从深沉的黑暗中拉了回来。

    慕容祭刚一睁开眼睛,便忍不住自己蓦然心悸的感觉,低低咳嗽了几声后,连绵的宿醉头痛又跟着泛了上来。

    他知晓自己因为想起了许久不见的那个人,心中痛苦一时无法消解就喝的多了,昨夜大抵是一直坐在竹林中睡熟了,便索性坐在原地不挪地方,仅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有些怅惘的仰头看着竹林缝隙中的一片天穹。

    歇息了片刻,他回想起今天是沐休之日,书房却还有许多带回来的奏折要看,抬起手准备抓住一边的翠竹站起身来,雪色的袖摆一动之间,却有一条轻薄的衣带落了下来,一见便知那并非他身上的东西,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看到那条断裂的衣带从自己的袖摆中落下,慕容祭瞬时瞳孔一缩,脑海刹那间划过了许多破碎画面,手指早已不自觉颤抖起来,良久才像是骤然想起什么一般,踉跄着站起身来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他下意识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另一只手,才再度瞧见一段乌黑的发丝从指间落下。

    月光之下,那张万分熟悉带着泪光的容颜,那人低低的喘息声,还有苍白又布满伤痕的身子......和那甜美到绝望的销魂之感--

    直到指尖漆黑如夜色的发丝落下,他才陡然颤抖着半跪下来,低头嗅闻到掌心残留着的,好似只有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药香。

    仿佛仅是一场无稽的春色,可衣衫上那熟悉入骨的体香,还有断裂在掌心中的衣带和青丝,却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绝不仅是一场他以为的旖旎之梦。

    乌黑的发丝顺着他的肩头落下,他陡然颤抖着手指捂住脸颊,低低的笑出了声音来,声音沙哑中带着浓浓悲色,几近嘶哑着吼道:“洛先生......洛先生......洛水宓氏......即使声音不对,可你话的口气,身形举止那般相似,我早该察觉的,我早该察觉的!”

    天色已然完全大亮,勉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尽力将昨日那破碎的衣衫藏好后,再度带上斗笠的宓千千掩去眼底黯然,拉起一直乖乖等待一旁的男童,刚低身开面前的屋门想要迈步,却骤然被一道阴影阻住了去路。

    他心底一沉,还没有抬头去看,便已然有了不详预感,那人却仿佛不愿再等他反应,骤然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眸色比夜色还要深谙,仿佛旋转着黑暗的漩涡,话语一字一顿从唇缝中挤出,带着不可预知的哀色和深深嘲讽。

    “倘若我再晚些找到你,你就已经走了罢,宓先生......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愿意见我,你只是听到我一直不娶,兄嫂又恰好找到了你,所以你肯过来可怜我...顺便瞧瞧我如今这般惨状......觉得我果真是自作自受便离开...是不是?”

    宓千千被他这话的心中剧痛,立时放开了抓住孩子的手,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忙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知道那人定然是误会了什么,忙略微红了脸低声辩解道。

    “......昭熙...我不是......昨日我们.....

    话到一半,却脸热的怎么都不下去了。

    其实他今日离开,并不是因为那件事生气,更不是想要离开帝都,而是昨日居然在那般情况下再度与神志不清的慕容祭有了肌肤之亲,他一是觉得有些不妥要去寻江洛玉想个办法,不要如此突然像被逼迫般与慕容祭相见,二则是昨夜发生了那些事情,他自己很是羞于见人,想要暂时躲避一段日子再与那人相认。

    谁想到那人这般心急,竟一日都等不了了,还突地认出了他......

    宓千千一想起昨日发生的......先是那人苦苦恳求将他制住,开始粗暴无比后又温柔怜爱,最终竟也让他起了些感觉,一时间心底又是恼怒又是欢喜,这七年的委屈却尽皆散了,只想暂时拉着孩子避开面前这人,等心境平复之后再来解释。

    可此时站在门外一直在等他开门,本想要赔礼询问的慕容祭,却在瞧见桌案上放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信笺,那人又垂头不看自己,身上还背着包袱像是要立刻离开的时候,骤然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重重刺痛,眼底的火焰霎时熄灭如灰诉。

    “......既然你可以回来,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一点音讯,都不愿意来见我?”他手指愈发用力,神情与声音柔和到极点,语调中却渐渐带了绝望之色,“我知晓......我不过是个卑鄙的......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已然回来了......却还是要走!”

    宓千千听到他声音温柔,抬头去看才发现他的不对劲,顿时知晓他是误会了什么,连忙掀开了遮掩容貌的轻纱,面带担忧的轻声唤道:“昭熙......”

    孩子最是敏锐,瞧着两个大人在门口争执不下,漂亮的眸子看了看,有点害怕的拽了拽宓千千的袖子,声叫道:“母父......”

    “我明白了。”

    多年后终于再度骤然得见心爱之人,昨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慕容祭定定的看着咫尺之间的熟悉容颜,却再也不敢轻易触碰那泛起水光的眸子--他本以为这么多年的挣扎后已痛到极致,下一刻却被那个唤他母父的孩子戒备的眼神,再度重重刺伤。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其实我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回到我身边...可我一日见不到......仍忍不住奢望......既你已经成亲诞子......以后就不要来了......你不必特地回来予我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梦......就算你不要我,我还会等你一辈子......”

    即使心已成灰,他仍一点一点细细端详着那个人,直到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低下头来低低咳嗽了两声,一边用力抹去唇角逸的血迹,一边踉跄着后退喃喃自语:“我认了......我认了!”

    “不......昭熙!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没有成亲......我没有恋上他人......”骤然听到方才慕容祭的那些话,宓千千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目光却瞧见那人心死般转身离去,又忍不住心伤吐出血来的模样,顿时惊慌的快步上前去抓那人的手,急的脸色惨白着辩解道,“不是......玄儿......玄儿他是......”

    “你放心,我不会迫你,不会拦阻你。”

    被他伸手牵住,慕容祭苍白的手指抖了抖,头却垂的更低了,滑落下来的乌发将他的面容完全遮蔽,只能听到那愈发微弱的声音,勉强牵扯着唇角强笑着,却支撑不住的踉跄几步,终是靠着朱红的廊柱跌坐下来,唇间的猩红再度漫出:“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不必非要给我解释,我只是有点......有点痛......一会就不碍事了......”

    “昭熙!”

    瞧见心爱之人一口接着一口吐血,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睛也跟着褪去最后一点亮光,宓千千一把脉便知他是悲痛太重,引了病根一时气血攻心,顿时慌张的不成样子,管不得那许多伏在他胸前抱住他,连连解释道。

    “昭熙......我没有骗你!那孩子......是那一次我给你吃了续命丹,我们合欢后......我回到族中的时候,发现我已然坐宫了......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不是要故意离开你......也不是故意不见你......我没有恋上别人......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什么?”这一段极长极长的话,因宓千千的焦急慌张有些微弱,却让本止不住心痛的人微微一怔,目光有些恍惚的转向立在门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男童身上,反手便抱住了怀中的人,强自抑制住自己急跳的心,确认般的问,“那孩子......”

    宓千千被他环抱,眷恋的深吸口气,一时泪睫于盈,狠狠咬了下唇方定了心神,断断续续的道:“玄儿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要乱想......我......”

    这一回不等他完,那人的呼吸已情不自禁的停滞住,沾染着血迹的手指稍稍抬起,霎时扬起了他的下巴,让他对上那双闪烁着浮沉光芒的漂亮眸子,一字一顿的确认:“......你不会走了,是不是?”

    他顺势仰起头来,看进那双带着深切期盼的眸子,和终是能够触碰到的苍白俊容许久,突地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如风般轻柔的微笑,喃喃道:“是......只要那是你的愿望......我就会......留在你身边.....”

    亲耳听他答应,慕容祭只觉得心像是要爆裂般欢喜,低头颤抖着在那人微笑的唇角上落下吻来,又忍不住连连触碰那柔软温暖的肌肤,手臂愈发搂紧了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终是心翼翼的低声问道。

    “我们马上成亲,我会安排一切......做我的嫡妻,一同携手白头,好不好?”

    那人弯了弯唇角,清秀的面容愈发粲然灼人,终是扬起脸来回吻他温凉的唇,两个身影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中,渐渐纠缠着融为一体。

    一年后。

    帝都慕容府,青罗苑内。

    初秋的清凉爽怡人,淡淡的阳光洒落下来,金灿灿的好不温暖,却突地被吱呀一声门响碎,守在门内的粉衣侍女瞧见推门进来的人,忙不迭低身悄声行礼道。

    “大人。”

    来人动作极轻,目光温柔平和,瞧了一眼被重重帘幕遮掩,始终未曾亮起灯火,此时仍静默无声的内室,压着嗓子问道:“内君呢?”

    “内君身子重,还未曾醒来。”

    来人闻言点了点头,唇角笑容更是温柔,目光不曾挪开,仅摆手吩咐:“都退下罢。”

    罢,他不管身后静立的双侍和女婢悄然离去,便缓步朝着内室的方向走去,修长的手指一层一层的掀起纱帘,任由窗棂透出的阳光暖暖的照在屋内,照亮了侧身伏在床上熟睡的清秀容颜,还有锦被下透出弧度的身子来。

    侧身蜷在那里的人被阳光一照,有些艰难的挣动了一番眼皮,却怎么都挣扎着醒不过来,低身坐在床边的人瞧着有趣,低身心翼翼将他抱在怀中,唇一低覆在了那人微翘的唇瓣上,辗转厮磨了一会,果真瞧见那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目光氤氲着雾气瞧着亲吻自己的人。

    “晤?”

    抱着还未睡醒的自家内君,慕容祭唇角带笑蹭了蹭他的额头,指尖拂过那人被自己亲的有些发肿的唇瓣,亲昵的低声调笑道:“真是愈发嗜睡了,我下朝回来都还不起。”

    宓千千被他作弄一番,这时候终于有些清醒,便稍稍动了动身子让他抱得更紧,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手指抚了抚锦被下凸起的腹,语调中却还有几分未曾散去的困倦:“这样的话,莫不是嫌弃我了?”

    慕容祭看见他的动作,唇边的笑容如水波荡漾,揽紧了那人的肩头,低身吻了吻那人覆在腹上的手背,俊美的面容被阳光一照,映出几分孩子般的欢喜,好看的让人不愿挪开眼睛:“怎敢嫌弃内君,喜欢还来不及。”

    宓千千瞧见他这副样子,立时耳朵有些发红,抽回手来干咳了一声:“......大白日的,什么胡话,万一让孩子听见......”

    “垂儿和昶儿来找玄儿出去,这时候早就不在苑中了。”

    慕容祭瞧他发窘,知晓他身子重,便不敢再逗他了,仅直起身来将人抱起,动作熟练的低身给他穿鞋,又拿了一边屏风上挂着的新衣,亲手一件件的给他穿上,显然这般动作是做过多次的了,那张俊美的面容上满满的都是宠溺欢喜,竟没有丝毫别的神情。

    “饿不饿,我已让他们端早膳来了。”

    “有些饿了,却不想动。”宓千千看着他服侍自己穿衣服,唇角不由也露出一点笑来,孩子一般撒娇的伸出手来让他抱,“要你喂我吃。”

    慕容祭见他依赖的模样,眼底的光芒更柔了几分,索性低身横将人抱在怀中,低身复坐在双子所用的妆台前,动作熟练的为他选了轻巧的银冠束发,目光一转拿起了木盒中那支白玉郦鸟莲花长簪,轻笑一声将它插在了那人乌黑的发丝中。

    “自然侍候内君。”

    早膳用毕后,慕容祭便吩咐双侍在苑中摆了摇椅,又拿来薄毯和一些食果子放在一边,这才抱着神色中仍有倦色,,,*网.xitXt,,的内君出了屋子,心翼翼的将他安置在椅子上,正低身给他盖薄毯嘱咐他心着凉时,却突地被握住了手腕,抬眼对上了那人眷恋的眸光。

    两人安然对视了半晌,慕容祭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便顺着他的意思也跟着坐在摇椅上,手臂搂住心上人轻轻摇晃,直到宓千千枕在他的肩上,突地喃喃开口道。

    “没有想到......”

    “当初母父告诉我,宓氐圣子,一生只会诞下一个双子,便再难有其他子嗣......”玉白的面容被好好养了一段时日,又因为心结已解日子顺遂,早就不复当初的苍白之色,唇瓣也变作莹润的淡粉色,让人忍不住想低身吮吻,“没想到嫁了你没过多久,便再度坐宫了......”

    听他起关于宓氏的事,慕容祭眸色一深,顿时想起怀中人背上还未消失,那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伤疤,还有数度逼问不出后,却从如今已然更名为慕容玄的孩子口中出的真相,心底仍是像是被针刺着,不出的怜惜心痛,低头蹭了蹭那人光洁的额头,不忍心违背心爱之人的意思,终是叹息一声松了口。

    “等你诞下孩子将身子调养好,我就不阻拦你回去那里,还带着玄儿与你一起去看两位岳父,好不好?”

    自慕容祭知晓自己身上的伤是什么来由,这一年来一直不肯让他回去,偷偷在崖下见见母父和父亲,这时候却突然松了口,顿时让宓千千喜悦的支起身来,双眼晶亮了盯着他瞧:“真的?”

    “真的。”看他高兴的模样,慕容祭暗中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将人重新搂在怀中,目光也更是柔缓,却再度低声一字一顿警告道,“但你定要养好身子,若以后再忍着痛不不让我知道,我就定然要真的生气了。”

    伏在他怀中的人低低笑了,臂膀如同藤蔓与那人纠缠,仰头吻上那人带笑的唇角:“好......我的昭熙夫主,都听你的......”

    时值初,蒙蒙金光撒入青砖白墙,檐下的铜铃被微风吹拂,泠泠作响时惊起歇息的郦鸟,雪色的翅膀骤然展开,滑过带着些暖意的枝桠中,荡漾起桥下碧色的湖水,泛起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美的让人心动。

    而不远处枝桠下的金光,终于透进了庭院中,勾勒出两道合为一体的缱绻剪影,也照亮那万分缱绻不散,如洛水荡漾而起的绵绵情网。

    【番外.洛水归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