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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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旁边斗嘴,只有孟阑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在看第四期。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从节目里观察自己的表现,也去研究其他人在节目中的表现,然后分析总结每一次的优点和不足,以求下次能够进步。

    第四期的嘉宾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电台主播楚倩。

    楚倩的声音非常甜美,像个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她并非科班出身,早年是在一个艺术团当演员,但后来艺术团解散,她也失业了。丈夫本想让她在家相夫教子,可楚倩并不甘于只做个家庭妇女,便开始另谋出路。

    儿子初一那一年,某个夏天的周五,天下着大雨,她车去学校接儿子回家。在车上,司机专心致志地听着某个广播频道的点歌节目,还时不时点评几句。到了听众来电环节,司机还听得特别认真,要不是路上不能电话,他也非常想个电话过去。

    楚倩听得有趣,就问他为什么喜欢听广播,想热线电话。

    “想和那个女主播话呀!你听她声音多甜!一起聊几句都会觉得开心!”司机乐呵呵的,还点评了几句,那个女主播虽然声音好听,可是做节目水平不行;另一个频道的一个女主播,做深夜情感咨询类节目的,特别会和听众沟通,声音也特别温柔,很多司机生活上碰到了什么事,晚上没活儿的时候,就听听广播,有时候也给电台热线个电话倾诉一下。

    楚倩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后来特意去了解电台主播相关的事,天天抱着个收音机,收听不同频道的不同节目,学习怎么做节目,又怎么把握主播的情绪与搭档沟通,与听众沟通,与热线来电那边的人沟通。

    就这么学了两个月,她从一个朋友那里听了当地一个电台的某深夜电台节目缺主播,正在招人,便急急忙忙地整理了自己的资料,试着联系电台,想去面试。

    节目里,三个人正围着餐台处理着食材,且分工明确——孟阑剥虾、周戈剥鹌鹑蛋、楚倩剥开心果。最费事的交给孟阑,最简单的交给周戈,楚倩就一边慢悠悠地讲自己的过去一边剥着开心果,手里咔咔的脆响极有规律,伴随着她温柔甜美的声音,令三人手中繁琐的工序变得一点也不无聊了。

    “楚阿姨去面试的时候,家里人知道吗?”孟阑好奇。

    “一开始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了呢。”楚倩起这个,还带了点得意,“我老公看我每天听广播,还以为我和区老头老太太学的新爱好。后来他翻到了我听广播时做的笔记,一看,不对呀,这是要搞大事情!”

    她声音柔柔的,起“搞大事情”也颇为俏皮,一张秀气的脸盈着浅笑,脸上只有眼尾的一点细纹,皮肤白里透红,令人羡慕。

    “他和我公公婆婆背着我私下讨论我到底要做什么,还拉了我儿子当战友。某天周末,一家人把我围在一起,开大会。”

    周戈和孟阑齐齐噗嗤一笑:“还开会?”

    “可不是,搞得很正式呢。”楚倩将一把开心果仁归到玻璃碗里,又抓起旁边的一堆花生,开始剥皮,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一个接一个地问我想干什么,还怂恿我儿子劝我,让我在家里操持家务。那个糖衣炮弹炸得我呀,差点晕了。这个夸我温柔贤惠,那个赞我母爱无私,再来一个补上一句爱我谢我,哟,嘴甜的呀。”

    周戈和孟阑齐齐闷笑,听得出楚倩家人都对她很好。

    “全反对啊?不能吧?”周戈质疑。

    “那倒也没有。”楚倩抿嘴笑了一下,似春风拂面,笑得人心都化了,“我儿子支持我。他妈妈要有事业,总在家窝着会得心病的,还让我老公和我公公婆婆支持我的工作。”

    “您儿子真懂事。”剥鹌鹑蛋一点也不难,可到了他手里,还不如楚倩剥果壳果皮来得快。好在旁边还有个更费工夫的孟阑,他心里才平衡了一点。

    “我去面试,一看,其他的面试者都是些姑娘伙子,各个都比我年轻,我那心跳的呀,压力好大哟。”楚倩着,还做了个捂胸口的动作。本来这有些做作的动作由她轻轻缓缓地做来,却一点都不矫情,反倒衬出几分幸福女人的娇憨,“后来面试过了,我家里人听我败了那么多年轻,高兴得不得了,要给我庆祝呢。”

    周戈学起她软软的语调,加了语气词,眨着眼道:“是要庆祝的呀,楚阿姨厉害呢。”

    孟阑一个没绷住,手里的虾都掉回水里了。他先是一个控制不住的笑,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想抿嘴憋回去,却为时已晚,只好看向周戈,无奈道:“周哥!你好好话!”

    “我怎么没好好话了?”周戈一本正经地拖着软软的语调看着他,教训道,“年轻人呀,话要温柔一点喏。”

    他完,自己却绷不住笑场了,趴在餐台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孟阑求助似的看向楚倩:“楚阿姨!你看周哥,他作为前辈怎么能欺负我呢?”

    周戈抬起脸,取笑他:“你结尾还不是了‘呢’?你跟楚阿姨撒什么娇?”

    孟阑:“……”

    他恼羞成怒:“我哪有撒娇!!!”

    楚阿姨看着这俩人孩子似的斗嘴,满脸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周戈妥协:“好好好,你没撒娇,快点干活,今天能不能准时吃饭了?”

    孟阑被他气得一句话都不肯了,专心处理自己手里的虾。

    周戈继续和楚倩聊天,鹌鹑蛋快剥完了。

    楚倩在家休息了几年,虽照顾家庭也很幸福,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做一份事业,这样就不至于将生活局限于的家庭,来往的路线也不至于只是那两点一线。她喜欢接触新鲜的事物新鲜的人,当一名电台主播,既可以发挥自己曾经在艺术团做过演员的特长,又可以聆听不同人的生活百态,她非常喜欢。

    因为她做的是深夜节目,家里人非常不放心,丈夫会接送她上下班,偶尔没空时,公公婆婆也会去接送她。这样来回奔波,搞得家里人很疲惫,她自己休息也不好,可暂时没有其他时段的主播职位空出来,她只能咬牙坚持。时间久了,却觉得,深夜节目也很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更容易出心里话,我每天都会接一两个听众来电,的都是些不同的故事。”楚倩的坚果已经剥完,就擦了手,坐在那里娓娓道来,“深夜电台其实听众不多,大多是些出租车司机,因为还要工作不能回家,休息的时候,就来电话和我聊聊天。我听过很多故事,有悲伤的、有绝望的、有无能为力的、有懵懂莽撞的,伤心事的多,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其实大都是些很琐碎的事。”

    她顿了顿,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辛苦,可听多了他们的故事,又觉得谁不苦呢?人前谁不想光鲜亮丽体面得意,可只有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病得多厉害……不瞒你们,来电的那些人,一大半都是心里有病的,可大概我们都习惯了忍着、瞒着、憋着、熬着,各个都不知道自己病了,只觉得忍一忍、哭一哭、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目光从剥完虾安静听着的孟阑身上掠过,落在怔怔看着她的周戈身上——他很快回了神,可骤然白了一瞬的脸色虽然没落在镜头里,却落在她眼睛里了。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压低声音,用她那甜美温柔的声音缓缓道:“有的人呀,比自己想的要坚强,可有的人,比自己想的脆弱得多。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快快乐乐,万事如意,可谁又真的能万事如意呢?”

    孟阑犹豫片刻,问:“您听多了,心里会不会难受?有没有压力?”

    “有的。”楚倩点点头,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我有时候听了听众讲的故事,难受得一整晚都睡不着。我老公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其实我没什么,只是心思太敏感。可我觉得和心理医生聊一聊好多了,我觉得那些来向我倾诉的人也需要一个人好好地和他们聊一聊,熟人他们不敢找,我这个陌生人,愿意听一听。”

    孟阑还是不懂:“为什么不和自己的亲人朋友呢?不开心时、痛苦时,不是更需要来自亲近之人的支撑吗?”

    楚倩满目慈爱地看着他,并不为他的发言感到恼怒,他只是个不了解痛苦是什么的幸运儿,他只是不了解。

    她:“孟真是个幸运的人呢,一定被很多人爱着吧?”

    楚倩想了想,耐心地对他解释道:“有时候你的痛苦在别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有时候,又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有时候没人听;有时候你知道了只会让别人也一起痛苦;有时候根本不出口……其实,真的能找到支撑的人,很少会选择和陌生人倾诉的。”

    一直默默听着的周戈此时忽然:“有的时候,你本来就是别人的支撑,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脆弱、痛苦和失败。”

    孟阑将视线转向他,却从他平淡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冷——周戈的眼神很沉静,可深深看进去,却似乎能看到那个没有一丝光线的黑黢黢的房间,他窝在厚厚的被窝里,仿佛要永远沉眠。

    周戈:“有时候,不是因为,无话可。”

    那一刻,孟阑想问:你也是这样的人吗?你也无人可诉,无话可吗?

    作者有话要:

    谢谢RICE天使砸的9个雷,爱你么么哒!

    这一期节目,主要讲倾诉。

    这个主题其实是我思考了很长时间的一个问题,是一个糅合了坚强与脆弱的悖论而存在的主题,也算是借由三位的口来和大家探讨吧。

    现在的人普遍都太要强了,很少会去找人,尤其是熟人去倾诉,包括我自己。

    不知道你们属于哪一种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