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悔棋
武林盟、金光教, 缉妖司、昆仑坛。
各路人马汇聚少室山, 脚踩经纬千古,所为的, 不过是眼前的恩怨。
场面无比混乱, 若是这几方动起手来, 只怕会有一场恶战。
陈焕正教训陈云卿时,穆天枢看着傅青芷, 两人以眼神交流。
铮——!
穆天枢毫无征兆地拔剑向陈焕刺去。
陈焕背对着穆天枢, 虽立马反应过来,但碍于距离太短, 躲闪不及。
陈云卿一把推开陈焕, 大臂被剑刃刺中, 瞬间血流不止。
“缉妖司众何在?捉妖!”
陈焕见状,当即暴怒,拔刀砍向穆天枢。
不过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十来招。
缉妖司众如黑云般聚向傅青芷, 陈云卿一瘸一拐地跑到囚车旁, 趴在地上, 把手指探进栅栏里,摸了摸傅筱的脸颊,笑:“没事的。”
傅筱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滚呀!天底下哪有你这样蠢笨的人?”
他着着,声音越来越,没办法再装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要再喜欢我。否则, 我死的时候会很难过。”
陈云卿指尖带着血,同傅筱十指相扣。
他勉强坐起,催发灵气把囚车铜锁的锁芯推开。
车门开,傅筱扑倒在陈云卿身上。
傅青芷被缉妖司众围攻,困在伏妖阵中冲不出去。
然而,陈焕此番亲自带兵前来,正是因为听被擒的妖物是穆瑶光。他明白陈云卿的心意,让手下准备的伏妖阵,并非最法力强的一个,到底还是在为儿子考虑。
故而,傅青芷虽被围,但尚有反抗的机会。
眼看傅筱从囚车里被放出来,她立马冲人群中大喊一声:“你此时还不出手,我死了无人施法,你会永远不人不鬼!”
随着傅青芷的这声大喊,一个男人从擂台下跃起至半空。
此人身披黑色布袍,虽看不清面目,但身长九尺英武不凡,自带一股万夫莫敌的强悍气势。他在半空中单手一挥,出一道赤金色的真气。
真气如长龙狂舞,直冲缉妖司众而去,瞬间将一众人倒在地。
傅青芷趁机抓住傅筱扛在肩头,踢开陈云卿,纵身跃起跳出人群,运起轻灵迅捷的峨眉轻功,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薛正阳认出那黑袍男人就是孙擎风,不明所以:“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不要外公帮忙?”
孙擎风瞥了薛正阳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动了动嘴唇,似乎是重复念出“外公”两字,继而沉眸轻笑。
金麟儿摇头,笑:“外公,大哥心里有数的。”
“如此甚好。”薛正阳如是着,用余光刮了孙擎风一眼,心里不上是什么滋味,气闷中带着些满意,满意却又忍不住挑剔:做饭是做得,但味道想必没有提升,做孙媳妇儿也做得,能自不必,只是未免太高了一些。
孙擎风落在地上,拔剑出鞘招架住陈焕的刀。
穆天枢同孙擎风相视一眼,转身朝着傅青芷离开的方向追去。
围观的武林盟众纷纷亮出兵刃。
崆峒袁承弼上前阻拦,连人带着他那把数百斤重的大铁扇,被孙擎风随手一挥拍飞出去,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等到穆天枢安然离去,孙擎风终于一剑点在陈焕咽喉。
“神女峰,伏妖阵。”他莫名其妙地低声了三个字,继而笑了一下,收剑入鞘,走到金麟儿身旁,揭开兜帽露出真容。
孙擎风本就生得朗眉星目,器宇轩昂,纵然是站在数千个武林好汉中,都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此时此刻,他的精神极为振奋,双眼明亮有神,面容虽与六年前同金麟儿初见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人的神采气度早已截然不同。
几个门派的掌事人看见孙擎风出招,就已猜到他的身份。
只有陈焕来得晚,不由质问:“阁下是人非妖,为何助纣为虐?”
孙擎风随口道:“奉命行事。”
陈焕:“谁的命?”
孙擎风笑道:“盟主。”
“盟主已定?”陈焕目露疑惑神色,视线从几个门派掌事人身上掠过,并未见到盟主铜印,转而看见穿着破烂百家衣的金麟儿,自然不认为这人会是盟主,视线再越过他,落在薛正阳身上,“华山派,薛掌门?”
金麟儿弱气地把手中的铜印举起,轻轻挥动两下:“陈指挥使,盟主可能就是在下。”
陈焕蹙眉:“少侠年纪轻轻,是哪派高手?”
金麟儿:“我是金光教第六任教主,金麟儿。这位英俊,不,这位勇武的大侠,是我教金印护法孙擎风。”
陈焕:“你何故放跑那妖物?”
金麟儿:“傅青芷来人间,所求只是我体内的一方金印。她会去白海神女峰,我将同她决一生死,为免伤及无辜,故将其放走。”
“你就是执印人?”陈焕没见过金麟儿,但数次从陈云卿嘴里听有关他的事。
他与孙擎风对视,见对方正气凛然、神色坦然镇定,明白过来“神女峰,伏妖阵”六字的意思,极隐秘地朝他点点头,道一声“好自为之”,决定先把陈云卿带走。
陈云卿同陈焕吵了两句,胳膊拗不过大腿,由着师兄弟们把自己拉走。
缉妖司不涉江湖事,陈焕来去匆匆。
金麟儿被孙擎风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知他等得不耐,便单刀直入,道:“空闻大师,咱们话归原题,金光教原本就在武林盟中,后因傅青芷陷害方被除名。如今误会已解,我能不能做这个盟主?”
空闻面色不太好看,与其余诸门派掌事人商议片刻,神色渐渐回复平和。
他走到众人面前,朗声道:“规矩既已定下,今日擂台比武胜出者,即为代武林盟主。虽则穆天枢已将其女救走,但先前约定不变,除妖诛鬼后,盟主当再受挑战。”
脾气火爆的何雪凌等得不耐烦:“盟主,你既放走穆天枢,想必早有计较,请发号施令罢。”
孙擎风眉峰微蹙,叫了声“教主”,不见金麟儿回应。
金麟儿把铜印拿在手中掂量几下,好奇道:“竟然是实心的。”
他双眼清亮,透着好奇,将铜印手里把玩,甚至用手指敲了两下,自顾自笑了起来:“各位莫急,我只有两句话想,天彻底黑下来以前,一定让你们吃上饭。”
孙擎风:“教主,办正事。”
金麟儿没有理会孙擎风。
在微蒙的天光里,远山只剩下苍绿的颜色。
风掠过百丈山顶,松涛簌簌如浪,呼啸来去。
金麟儿走到台前,问:“诸位,你们可知道,此地唤何名?”
“经纬千古!”
“怎的,教主常在青明山,连这都不知道?”
金麟儿失笑:“我确实是今日才知道。此地名唤经纬千古,是创立武林盟的两位大英雄所命名。棋盘断了一截,传言是岑大侠将要输棋,耍赖击碎的。但在下觉得不然。”
“人生不过百年,何以经纬千古?”
金麟儿慢慢踱步,行至断崖前,听见孙擎风的脚步声,知道他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觉得扑面而来的微凉夜风忽而变得轻柔。
“孔子作易,始于《乾》,终于《未济》。圣人言,物不可穷,故受之以《未济》终焉。自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战国七雄,强秦一统天下又二世而亡;三国纷争百年,曹魏篡汉,而司马篡魏。万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有始而无终,俱在一个‘变’字。”
他的眼眸乌黑晶亮,映着远方山坳间,如黄豆大的夕阳。
“我这话不是废话。”金麟儿把铜印高高举起,印鉴光亮,反射着天边夕阳微弱的红光,“我以为,岑、赵两位大侠将此地名为经纬千古,又把山崖拍断,意在告诫后世人:千古世事,永为未济,过犹不及,变通则久。”
砰——!
但听一声爆响,铜印受到金麟儿的真气冲击,瞬间化为齑粉。
金麟儿扬手,将碎散的铜粉抛洒于空中。
红日恰在此时沉落山谷,夜幕倏然缀下。
天地间最后一缕夕阳飞速流逝,斜暮余晖洒落。
风流云散,千万点铜粉随风飘动,闪耀着熠熠金光,昭示着一个武林的消逝,大梦的句读。
空闻惊道:“盟主,你这是做什么?”
金麟儿拍拍手:“经纬千古,须知变通。武林盟草创之时,朝局动荡,其后万妖出昆仑、鬼方犯我疆界,武林盟聚集天下豪杰,为的是伸张正义、保家卫国。如今时局稳定,大雍国强盛,诸位聚在一起喊喊杀算什么事?武林盟,已无存在之必要。”
何雪凌:“我是女子,难免有人之心,不得不问一句:盟主,你要解散武林盟,是顺时而动,还是私心想为金光教报仇。”
金麟儿不禁笑出声来,道:“我若是想报仇,早就把除了我华山派而外的在座诸位全都杀了。你们聚众行凶,即便知道当年被骗,亦无丝毫悔意,以为法不责众?或是觉得自己受到蒙骗,杀人就不算是杀人了?”
他笑容纯真,言语坦诚,倒没有给人压迫感:“勿用防备,我不会杀你们。我娘常:冤冤相报,没有尽头。我知道你们是被人鼓动利用,围攻青明山,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当年攻上青明山、要杀我戍边将士;今日攻入归离谷,要杀皇亲国戚,为何朝廷不管?你们心里应当清楚明白,朝廷早就容不下你们。我解散武林盟,是在救你们的命。”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而人间事,从无恒常,时时刻刻俱在变易。
江潮汹汹,湖波涌起,草莽不期而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武林的豪迈。
风定尘落,长夜已尽,群雄分道扬镳,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是侠客的胸怀。
单知道斗,从来只是匪徒。懂得人情世故,规矩道义,才配称一声江湖客。该散的时候,就得散,不得不散。
没有人比空闻方丈更加清楚,金麟儿挽救了天子虎爪下岌岌可危的武林。但他不能什么,只能口宣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铜印已毁,武林盟就此散去,经纬千古留在此地。天下太平,宝剑藏锋,家国危难,会有诸位亮剑之时。”金麟儿不管旁人是什么反应,自己走到薛正阳面前,跪地朝着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和大哥要去白海,了结同傅青芷的这一段孽缘。我是执印人,身负重责,或许,将会不能在外公身边尽孝。”
薛正阳忽然攥住金麟儿的手,沉默片刻,又将他放开:“你很好,你父母在天有灵,必能得以安息。”他给金麟儿理了理衣襟,道:“办完事以后,回华山来,学武不可半途而废。”
“诸位,我跟我家护法,前去除妖诛鬼,你们安心吃饭。外公,你也快去吃饭,再等下去菜都凉了!烦请诸位华山师兄弟们,帮本盟主招呼好诸位好汉!”
金麟儿哈哈大笑,牵起孙擎风的手。
孙擎风面色铁青,怒目而视不为所动。
金麟儿把孙擎风的手拉到面前,亲了一口,又冲他眨眼笑。
孙擎风还能有什么办法?眼神一动,牵着金麟儿跃上屋顶,消失在风里。
第二日,华山派众人率先离开少室山,继而是其余五大派、一大帮的人。
大门派所以能长久立足江湖,必然知道审时度势,余者纵然想要复辟武林盟,亦是力有不逮。
武林盟,当真就此散去。
九日后,金麟儿和孙擎风赶到白海境内。
沿途流民纷纷,据传,鬼方国再次陈兵白海。鬼方近二十载未有动静,此次突然发兵自是蓄谋已久,出战武士多达三十余万。
大雍朝紧急调拨五十万兵马,前往白海界迎战。然而鬼方武士多有妖族血脉,比寻常人强健。大雍以五十万人马对战三十万大军,胜负亦未可知。
两国在白海裂缝两岸陈兵对峙,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