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四章 难以诉之于口的(中)
一切的转折点,发生在王子八岁的夏天。
那个夏天,他终于拿下了第一控股人的位置,身价倍增,他终于有能力带给她曾经的生活,甚至能够在曾经之上。
仅剩的那些反对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抑或是她终于是彻彻底底蒙上了双眼。
她的茶话会从每月一次变成了每周一次,来访的朋友们无不对她羡慕万分。
很快,她跟着他搬进了新家,她重新拥有了巨大的花园和游泳池,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舞蹈房和数不尽的礼服。
于是她把曾经居住的那套象征着贫苦生活的别墅,划到了王子的名下。
就像是随手送出的一个玩具那样轻松。
她的王子理应获得全世界,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值得更好的,她还会给他更好的。
他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不论优劣;他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论好坏;他可以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共度一生,不论对方的家室,财富,学历,名声,性别。
她在他睁眼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会阻挠他任何的决定,相反的,她会给予他选择的权利和选择的能力。
正是因为她明白无能为力的痛苦,所以她决不会让他的人生被任何事物干涉,不论是家族还是财富,不论地位与荣耀,全都不行。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为他的幸福铺完一生的路。
在新家住了一周,一时间还来不及聚集到新的朋友,百无聊赖之下,她突发奇想地逛了逛先生的书房。
先生去了公司,家伙也送去了学校,等一周的住校生活结束后才会归来。
她发现先生的书房有些凌乱,于是她难得一次拿起了清扫的工具,可惜的是从锦衣玉食的她并不擅长清整理的工作,一个失误,她不心带翻了书桌上的花瓶。
清水没过台面,淅淅沥沥地滚落到地上,奏出悦耳动听的乐章。
宛若泉水泠泠。
她缓过神来,焦急地搬开看起来很重要的文件,对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的行为产生了的愧疚。
担心抽屉里也渗了水,她赶忙向管家要来了备用的钥匙。
管家提出可以帮她收拾,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自己犯下的错误要自己处理,这正是她从接受的教育。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那时候,她接受了管家的帮助,那么她的人生,会不会永远都沉浸于被人编织好的美梦里,哪怕岁月老去,奢华褪尽,躺进象征着永恒的棺木,也不会醒来。
是不是依然能被放在层层天鹅绒包裹的锦盒里,宛若一顶脆弱又昂贵的王冠。
如果这场美梦,真能持续一生一世,那谎言,也可以变成真相。
拿着柔软的抹布笨拙地擦拭着抽屉的夹缝时,她意外地发现了一沓揉乱的纸张。
她好奇地展开了这叠被水渍浸湿的纸张,然后——
万劫不复。
她拿着这份奇怪的鉴定报告,在无法理解与难以置信的混乱之中,给她的先生了一个电话。
缄默。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令人绝望的缄默。
这个愧对她一生的男人,冒着清早的细雨去而复返,坐在他们亲手挑选的沙发上,低着头告诉了她全部的真相。
这是她第一次听“基因计划”这个恶魔般的词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她怀上王子的时候,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出入医院,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跑遍了全国的医院,都没能治好的不孕不育,在经历了一次简短的手术后,就得到了“根治。”
原来她的基因出了问题,而现在的医学根本就无法解决这类疾病,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生下一个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拥有完好的子宫和生育系统,于是,这个魔鬼般的计划,便这样理所当然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她十月怀胎,受了数不尽的苦楚,最终生下的,却是一个别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孕育的孩子。
多么荒诞绝伦的故事。
仿佛所有的童话里,终将被败的女巫,倾尽一生的魔力,在众人怜爱的公主身上,施加的最为恶毒的诅咒。
二十年来没有半点阴影的人生,在一个美好的清,骤然殒落。
落向看不见底的无尽深渊。
她的先生,希望她能理解。
可是她不能,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自己是怎样,又是为什么,会生下这样一个……
怪物。
陷于恋情的美梦之中,对爱语言听计从的公主,一朝醒来,回首身后,一片看不见色彩的荒芜。
没有华丽的城堡,没有甜蜜的糖果屋,甚至没有爱情本身,只有谎言与欲望钩织而成的阴谋,一步一步将她引出少女的闺房,走向金丝银绣的牢笼。
她骤然醒来,看见自己锦衣华服地,站于沙漠中央。
眼前没有雨过天晴的绿洲,只有终将消逝的蜃楼。
这场持续了整整十年的幻梦,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丑陋可憎。
她哭着向家里道歉,将自己的悲剧一点一滴地告诉最最宠爱她的父母,还有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的爷爷。
她满以为杜家不会放过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满以为会有人替她出头,满以为时隔了整整八年,世家的格局还如当初一样丝毫不变。
上天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公主。
十年前就已经被骄纵的公主磨灭了所有情义的家族,终究没有出手。
如今的颜家,已经不是他们能随手拿捏的存在,公主的出嫁,赔上的不止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还有整个家族的兴衰。
何其无辜。
她顶着狂风和仆人的阻拦,越过屋顶的栏杆。
她躺在冰冷的花圃里,睁着无神的双眼。
她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模样。
像是一个笑话。 ……
王子从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不论是从开始接受的特殊教育,还是每周一次到访的奇怪的研究所,全都昭示着他那不同于常人的部分。
他的记忆与常人不同,他拥有从出生开始的所有记忆,只要见过一次的东西,他就永远不会忘记。
即使是不能理解的事物,也会留在他的脑海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知识与理解力达到足够的境界时,破土而出。
所以他很快就发现,父亲口中的“游乐园”其实是一个研究机构,而所谓的“游戏”只是为了抽取他的血样。
大人们的谎言瞒不过他的眼睛,即使是稍纵即逝的恶意,他也会立刻就察觉到。
在王子的眼里,世界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为他描述的那个模样,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告诉他的母亲任何事情,他不希望母亲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希望自己永远都是她最疼爱的王子。
迥异又怪诞的童年经历与所见所闻,还有不上祸福旦夕的记忆力与才能,让王子比正常的孩子要早熟许多,他隐隐地察觉到在这个看似和谐美满的家庭里,有什么不可触及的,危险的禁区。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他还没有到理解伦理与人性的年纪,知道“那些事”是错误的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无法知道它们错在哪里,也无法知道禁区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暗无天日的模样。
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童话,他已经拼尽了全力。
他还太了,除了守口如瓶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可以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对抗的方法。
他甚至不知道那黑暗有多深。
所以当巨变来临的时候,他只能像一个普通的孩童那样——
被吞噬殆尽。
王子的母后大人对猫狗的毛发过敏,所以他从未提出过要在家里养只宠物,哪怕王子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毛绒绒的动物。
研究院外,有一片无人管理的荒草地,杂草丛生,彻底荒芜之前,成了动物们的乐园。
王子意外捡到了一只受伤了的毛啾啾,毛啾啾巴掌大,雪白的翅膀被树枝刮伤,渗出血渍,再怎么扑腾都飞不起来,只能蔫搭搭地趴在王子的手心里低低啼啾。
学校的花坛变成了毛啾啾的新家。
比任何一个动物学专家都更擅长于动物相处的王子费心费力地照顾了毛啾啾整整一周,终于在回家之前治了毛啾啾的翅膀。
知恩图报的毛啾啾赖着不走,非要粘着王子,嫩黄的鸟喙亲昵地吐出嫩生生的鸣叫,赶都赶不跑。
温柔又心软的王子狠不下心来,到了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开始考虑把毛啾啾带回家的可操作性。
妈妈对猫狗的毛发过敏,但是毛啾啾的话,不定没事呢。
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放在花房里养着,过两天再放回自然就好了。
王子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他问食堂的阿姨讨要了一把米,装在口袋里,然后心翼翼地捧着毛啾啾踏上回家的路。
后来,长大以后的王子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他当时没有把他的毛啾啾带回去,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