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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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桂文不话了, 林蓁也不用等他回答,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德皇帝胡闹了一辈子, 去年跑到江南游玩时失足落水, 从此一直身体欠佳,终于在这一年三月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他死了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剩下的人们可就犯了愁。按理,应该是“父死子继, 兄终弟及”,可正德皇帝没有儿子,也没有亲弟弟,看来,如今皇位落在了他的堂弟, 自己曾经陪着读过两年书的那个少年身上。而正因如此, 自己如今的身份眼看着也水涨船高,成了众人重点扶持和栽培的对象。

    猜到这个消息的林蓁, 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惊讶,但惊讶过后,他心中的感觉有点复杂。他脑海里闪现出了那张熟悉的脸,乍看之下波澜不惊, 对什么都有些漠然, 但细细端详后你就会发觉他双眸深处却总是闪动着点点精光……他很聪明, 但同时也很敏感很固执。京城里那些文武大臣应该会以为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容易摆布的孩子吧?林蓁替他们捏了把汗, 因为林蓁知道, 如果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的话,那么,他们的如意算盘就错了。而这件事情对于自己、对于大明朝到底是好还是坏,一时间他还真得难下论断。

    事已至此,再琢磨这些也没有用,想想该如何应对才是关键。往好的方面想,新皇上年轻、天资过人,如果引导得当,他将会是一代英主。况且自己过去两年和他的朝夕相处,应该让他的性格有了些许的改变。现在该怎么办?最好是快点入朝做官,形势变了,他原先的计划也得调整调整。

    林蓁想了想,先是对那两位老先生躬身一拜,道:“多谢二位好意,可你们也瞧见了,家父抱病,哥哥和我年纪尚,母亲又不能抛头露面,且还有年幼的阿妹和年迈的阿妈要供养……”

    这时,只见林老爹把手一挥,道:“这有什么?就你家中那几亩地,我叫族里的人帮你们种好就是。还有什么桑基鱼塘,孙员外也了,都包在他的身上,叫你不必挂心,去县里好好读书,准备科考吧!”

    这回,林蓁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拉着林毅斋,父子二人向林老爹、叶桂文,还有那两位县学里的先生拜了又拜,又拿出银子办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几人用过了饭,和他们定,自己下个月就去县学读书。

    傍晚,林蓁和林学把众人送到村头,回家路上经过孙家的宅子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门口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在往这边张望。林蓁想,或许是月儿吧,回来之后事情繁忙,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她和她奶奶呢。如今天色已晚,他不便登门拜访,于是就对那方向挥了挥手,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和哥哥林学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林蓁将程氏和林学叫到房里,把自己从兴王府带回来那个包裹开,给他们一瞧,里面有不少这两年在兴王府兴王和世子赏赐他的东西。林蓁对他们道:“咱家虽然如今有些家财,但爹这个病不像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哥哥年纪还轻,阿母你又要照顾阿爹,又要照顾妹,这些东西你们收好,将来若是银子不够,就拿出一两样去换钱来花,我在县学里吃穿都有朝廷供给,你们不用为我算。”

    程氏流泪道:“二毛,你不必担心。你爹如今见你们回来,已经好得多了。这些东西我都替你放着,将来换了钱,给你娶一房好媳妇。”

    林蓁摆摆手,道:“那些事往后再吧,现在阿爹的病要紧。”

    林学看了,也回到自己房里,抱来满满十几轴画卷。林蓁在兴王府待了几年,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不出个好歹,多少也有了些鉴赏能力。他眼看林学开两幅,那画中山水花鸟,实在是比兴王挂在府里的还要精彩传神。林蓁心中十分高兴,心想,自己的哥哥有这一技傍身,再加上张桂堂在外面为他寻找主顾,至少将来他应该不会再为吃穿发愁了吧。

    这一切安排妥当,一家人各自回房入睡。林蓁环视着这间新屋,心里感觉还算踏实——一开始林毅斋的病让他心情颇为沉重,但他现在也想开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如今的情况已经大有改善,至少吃穿不愁,接下来,他就要为科举而全力冲刺了。

    林蓁刚躺到床上,眼前那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黄色微光忽然开始跳动。大概是林蓁给家里安排的还算妥当,他的属性2升级了。林蓁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不知道属性2升级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属性1一样得到一个看看往事前尘的机会?他急忙一翻身坐起来,闭上双眼认真感受,果然,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他的脑海深处如水一般不断往外汩汩流淌,很快就溢满了他眼前的整个空间。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过的那个熟悉而破旧的院,有几只瘦弱的鸭子,却没见到番鸭,田地里的庄稼稀稀落落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出现鱼塘和桑树,反而越来越显得荒凉。他看到了林毅斋没精采的下地干活,而自己和程氏忍饥挨饿等在家里。咦?他的哥哥呢?他在院里看了一圈,才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了矮瘦弱的林大毛,他蹲在一边一块块的垒石头,垒来垒去,自己跟他话他也毫无反应。

    就这样一幕幕相似的场景闪过,曾经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可结果却完全不同——来自宁王府的差人带走了林大毛——他甚至看到了林大毛之后的经历。他被领进了比兴王府更加金碧辉煌,门庭若市的宁王府,一位锦衣华服,仪态高贵的女子拉着他的手,颇为怜悯难过的叹了口气。从那之后,虽然他的生活是时时有人照料,但那些丫鬟厮知道他头脑不甚清楚,动不动就趁王妃不注意欺负他,偷他屋里的东西,害的他常常独自落泪。

    转眼间却又是一片冲天的火把照亮了夜幕,刀剑纷飞的江面上,方才那位端庄的妇人对另外几个容貌娇美的女子道:“王爷不听我言,平白惹起着一场祸端,残害百姓,误了天下的苍生,你我随着他享受了这么久的荣华富贵,如今也该偿还了!”罢,她纵身一跳,跳入了黑沉沉的江水中!

    剩下几人嘤嘤哭泣,有的也随着跳了进去,有的改装逃走,林大毛和另外两名少年一起被王妃的手下逼着跳进江水,那两人不识水性,很快丧命,只有林大毛顺着浮木,漂流到了一个村子。只不过,在那个村子里,他的生活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因为来历不明,又有些呆傻,只得乞讨为生。

    林大毛的画面忽然中断,林蓁眼前变成了自己的家,院子和房屋还是一样破旧不堪,林毅斋虽然没有患上这么沉重的病,但他屡试不第,又后悔送走了大毛,只得借酒消愁,而程氏更是整日担惊受怕,反而染上了个咳嗽的毛病,一话就咳个不停。

    林蓁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试图将想象中那一双眼睛闭上,却怎么也无法做到,于是他硬生生一使劲,愣是把那道黄光从自己脑海中挤了出去,就在最后一瞬,林大毛落水前惊慌的脸在他眼前闪过,他分明听见林大毛喊了一声:“阿母、阿弟……”

    林蓁头晕脑胀的睁开眼睛,扶着床沿下了床,他走到院子里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看着整洁宽敞的院落,崭新的几间房屋,重新扩建过的鸭寮,还有挂在粗壮的树枝上随风轻晃的莹儿的秋千……对了,在所见的画面中,他似乎根本就没有莹儿这个妹妹出生……他胸口原本在隐隐作痛,这时忽然又涌上了一阵暖流……堵塞在胸间的冰块仿佛瞬间融化——脑海中看见的一切让他太难过了,可是,正因如此,他才对眼前所拥有的东西格外珍惜。

    正当林蓁想的出神的时候,主屋的门轻轻推开,程氏缓步走了出来,她脸上挂着泪痕,似乎也有什么心事。林蓁望着她走到自己跟前坐下,声问自己道:“二毛,你走那年……宁王……宁王反了……你可知道王妃她老人家的下落?”

    林蓁刚才在脑海中看过的一幕涌了上来,其实,他在兴王府里也听了这件事,甚至内容还更详细些。他压低声音,对程氏道:“王妃她……投水自尽了。”

    程氏一听,又开始抽泣,道:“王妃着实是个好人,当时我在王府中受了那奇耻大辱,多亏是她老人家背着王爷给我银两,派人将我送回家来,不然……不然哪里能有你和莹儿呢?”

    林蓁点点头,又劝她道:“阿母你不必为此太过悲伤,我在兴王府中听宁王最后也有所醒悟,嘱咐那将他擒住的王太守厚葬王妃,王太守已经依礼将王妃在江边好好安葬了。”

    程氏听了这话,才略略宽心了些。又道:“唉,只是那宁王毕竟是你阿兄的……”

    林蓁赶紧伸手将程氏的嘴一捂,格外严肃的嘱咐她道:“阿母啊,从今天起,无论是人前人后,家里家外,你是万万不能提起这话的,就是睡梦里也不能露出半句!当今皇上可不是个大度的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这事情传到他耳朵里,那么咱们一家老的性命就都难保了!”

    程氏吓了一跳,使劲点了好几下头,道:“我明白,我记下了。”

    林蓁知道程氏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也比较知道大体,就不再吓她,而是将她搀起来,道:“阿母,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程氏拉着林蓁的手,有些担忧地问:“那世子……我是当今皇上,果真这么不好相处么?你在王府这些年没受什么罪吧?”林蓁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程氏本来也不感兴趣这些朝局变化,只是上下仔细量了林蓁半天,嘱咐了一番到海阳后他的饮食起居上要注意的地方,快到三更天,母子两个才各自回了房中睡下。

    又过了几日,到了该启程的时候,几乎全村上下都来为林蓁送行。甚至程氏带着莹儿也随着人们一起来到了村头。莹儿如今五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圆圆胖胖的脸,一对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林蓁有些后悔这趟回来没有多跟自己的妹妹相处些时日,不过毕竟现在家里好多了,莹儿也不用再受那忍饥挨饿的苦。自己这次远行,不就是为了给他们挣来更好的生活么?他抬手抹去莹儿脸上的泪水,道:“乖乖听阿母、阿妈的话,到时候二哥带你去海阳县城里玩!”

    莹儿使劲点了点头,随程氏往后退去。这时,林老爹唤开人群,请出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原来因为林毅斋病体沉重不能随林蓁同去,林学也要留在家中帮程氏理家业,林老爹便找了临县一名姓翁的秀才带林蓁去县学报道。林蓁一瞧这位翁秀才,大约二十上下,脸颊窄瘦,两道高高挑起的的剑眉,眼睛炯炯有神,虽是带着几分书生的斯文气,但却更像他在兴王府里见过的那些侍卫,整个人显得英姿勃勃,气度不凡。林蓁心中对此人好感顿生,等送别的众人散去之后,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那秀才一开口,倒是和气的很,他看林蓁年纪还,笑吟吟的答道:“我姓翁,名万达,字仁夫,是揭阳县人,在咱们潮安府的府学里读书。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我倒是知道你呢!”

    林蓁一琢磨,自己和这位翁秀才没交集啊,等等,他忽然记起之前月儿的话,问道:“翁兄娶的是不是沙溪镇西林村孙员外的大女儿孙婉华呀?”

    翁万达笑道:“正是。我那内人有个妹,特别机灵可爱,整日和她两个姐姐提起你这个山都乡的神童。如今你果真被举荐入县学了,我是一点也不意外。等到了海阳,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府学找我!”

    林蓁谢过了他,感叹道:“哎,上一次去海阳,还是两年多前的事情,想不到呀,这一转眼,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宁王叛乱,先皇驾崩,兴王即位……咱们作为读书人,最期望的就是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老百姓不再受这些折腾,能早早过上平静富足的日子……”

    翁万达听了,却愤愤的长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海阳县,可不像从前那般安宁了!你不知道,就从两三年前开始,那些什么佛郎机人贿赂了镇守广东的太监,还跑到京城朝见了先皇,把个什么阉人叫做亚三的留在先皇身边供他取乐。正因为有了先皇的庇护,这几年,佛郎机人在咱们这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拐卖人口,无恶不作,还占了个岛广筑堡垒,修建工事,你,在咱们大明的土地上,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若是新登基的这位皇上圣明,就赶紧派兵把他们通通赶走,我翁某虽然是个书生,但也愿意出一臂之力!”

    林蓁听了,心中愕然,当时在李知县和薛大人面前,他戳破了佛郎机人冒充满剌加人的阴谋,本以为他们会被就此赶出明朝的海域,谁想到,他们居然买通宦官,在广东各地合法的住了下来。还好,上次由于他在县衙里的义举,他的属性1和属性4都升级了。对于属性1,林蓁提出的希望是学一些基本的葡萄牙语。而对于属性4,他心中了然,知道这属性可以让他认识到更广阔的世界,便提出要看一看当今各个国家的局势。

    有了这些知识,他坚信,自己虽然不能马上动手把葡萄牙人赶走,但也有了足够的资本和他们较量较量。眼前这位翁秀才显然也是位能人志士,林蓁愿意和他分享自己从系统那里学到的东西,于是,他对翁万达道:“翁兄所言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把他们赶走之后,咱们大明朝该怎么办?是紧守国门,坚决不和他们来往吗?”

    翁万达闻言一愣,道:“这个……似乎也有些不妥……俗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这着实让人不安呐!”

    林蓁赞许的点了点头,道:“翁兄有所不知,弟在兴王府中,曾经观览过一本奇书,的是这世界诸国之事,你若是感兴趣,咱们这一路上我就给翁兄讲讲,就算是排解一下旅途的乏闷,如何?”

    翁万达自然知道林蓁在兴王府做了两年多陪读,他不顾林蓁比他了十几岁,对林蓁了个躬,道:“愿意请教。”

    林蓁赶紧道了声不敢当,然后,两人一边慢慢往前走,林蓁一边开口讲道:“翁兄你可知道,那佛郎机人是从哪里来的?”

    翁万达:“……呃……这个……莫非是从《山海经》中所记载的鸟鼠同穴山那里来的……?”

    林蓁摇摇头,停下脚步大致在地上画了一画,然后指着其中一块地方道:“欧洲,他们是从这块叫欧洲的土地上来的。他们到咱们大明来的商路本来一共有三条,不过如今他们已经制造出了能远航的船只,靠着从咱们中国流传过去的司南(指南针),开辟了新航道,能从海上航行到咱们大明来了……”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林蓁所言令翁万达惊异不已,然而,亲眼见过葡萄牙人停靠在岸边那庞大的帆船的他,一点也没有怀疑林蓁的话的真实性。两人来到海阳的时候,翁万达感慨万千,道:“听君一席话,胜过我翁某过去读了这二十几年的书!我先送你到县学安顿下,等过几日,我再去县学里寻你,听你把这什么‘航海大发现’讲完。”

    将林蓁送到县学门口,两人道别之后,林蓁刚转头想走,翁万达忽然又把他叫住,对他道:“我有个好友,姓陈名一松,字宗岩,也是你们海阳县人,他和我是两个同年——我们都是弘治十一年生的,又都是正德十四年中的秀才。你待会儿瞧见一名个子高高瘦瘦,斯文白净的秀才,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林蓁忙点头道谢,辞别了翁万达,走进了海阳县的县学。这是他先前没敢想过的事,不过话回来,从前他又何尝想过自己能与一个将来会当皇帝的人朝夕相处呢?世事多变,很多时候人真的没法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只有不断提高自己的本事,才能在这个充满了变数的时代好好生活下去,尽可能的发挥自己的作用!

    林蓁将县里、镇里、乡里开具的文书给门房看了一看,门子虽从没见过这么的孩子入学,有些惊讶,但见他手续齐备,便将他领了进去。这海阳县的县学修得不错,进门后一道石坊,后面即是半月形的泮池。一般中秀才之后方可“入泮”,但林蓁是被破格提拔入县学的,他心中想道,没戴头巾就过这泮池的,估计只有他一人了吧。

    此时刚过正午,县学里的秀才们正在休息,他们听今天来了一个十岁出头的“神童”,还是陪当今新皇上读过书的,纷纷出来观看,看的林蓁有点手足无措。好在海阳县学就读的秀才不多,而且秀才们也并非天天在县学里读书,所以跑出来的也只有十来个人。林蓁略略扫去,果然看见一个高瘦文静,长得挺白的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他估计这就是翁万达的那位朋友了。

    这些秀才们都好奇地走上前来,和林蓁搭话,林蓁则与他们依礼相见,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有人见他年幼,笑着问道:“你修的是什么本经呀?”

    林蓁道:“我们那里本经多选的是《诗经》。不知咱们这县学里平日教那一经更多些?”

    那人不答,而是又故意指着林蓁身后的泮水考问他道:“那你可知道为何入泮又叫做采芹?”

    林蓁笑道:“这是出自《诗经》,‘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对吗?”

    众人见他年纪虽,却举止稳重,知书达礼,长得也很俊秀,十分招人喜爱,便帮他拿过行李,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入了先生的斋房里。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充实而平静,由于明年四月提学官要按临潮安府主持道试,同时考察诸生功课,也就是在选拔新秀才的同时,还要考一考这些如今已经入学的秀才,给他们分出等级,排定名次,以便分发国家俸禄,淘汰那些不合格的人员,选出其中优秀的去参加下一步的乡试。所以现在县学诸生学习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林蓁。而林蓁自然是全心全意,为明年的道试做起了准备。

    不过,社学里的大部分人对林蓁都很友好,尤其是那位陈一松陈秀才,虽不像翁万达那么慷慨豪爽,却也是满腹经纶,为人和气大度,对林蓁关照有加,林蓁很快就和他成为了朋友。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和林蓁不甚和睦,那就是曾经教过他的林先浩。叶桂文为父亲守丧结束,已经回到社学里教书,林老爹终于送走了林先浩这尊瘟神,林先浩也为了准备明年科试,跑回县学温书来了。他整天见了林蓁就冷嘲热讽,林蓁只做没有听见,这种无视却叫林先浩更加怒不可遏,动不动就在先生面前林蓁的坏话。

    县学每月都有朔望考,这天正是月末,考试完毕,秀才们三五成群,相约着去县上酒楼喝一杯。这样的好事林蓁却因年纪太没法参与,让他多少有点失望。陈一松见状,便对他道:“这样吧,咱们去府学找翁兄,我们带你到码头那边吃点海阳吃,怎么样?”

    林蓁对他们天天把自己当孩看有点无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吝表现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欣喜,使劲点头称好。陈一松一笑,带着林蓁往外走去。

    另一位家住海阳县里的秀才在一旁听了,提醒他们道:“宗岩,你要心点,我听最近有好几个孩子……”罢一指林蓁,“像阿蓁这么大的,都在码头附近不见了,你可得把阿蓁看好了啊!”

    宗岩是陈一松的字,他听了这话之后眉头一皱,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官府也不管吗?”

    那秀才叹一口气,道:“自然是派了衙役日夜巡查,没有找到线索,也不能随便抓人呀!哎,不管怎么,你多注意些就是了!”

    陈一松谢过了那位秀才,对林蓁道:“这事听起来有些蹊跷,走,咱们先到府学找仁夫去!”

    仁夫是翁万达的字,林蓁早已习惯了他们这样的互相称呼,他刚入县学不久的时候,县学里的教谕也问过他有没有字,毕竟他入学之后,就不能再直呼其名了。林蓁原先在社学里年纪太,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在兴王府的时候,他为自己取了字:“维岳”,出自《诗经·崧高》中的头一句:“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形容的是山峰高耸入云的壮观景象。林蓁当时想,自己将来是要科举做官的,就算是取个平步青云的好彩头吧。谁知到了县学里,大家因他年幼,还都叫他“阿蓁”,他的字反而少有人知道了。

    林蓁也有一阵子没见过翁万达了,心中颇为想念,便和陈一松一起加快脚步,往府学走去。其他的秀才也纷纷离开了,只剩一个林先浩无人愿意与他为伍,他心里有气,口中骂骂咧咧的道:“哼!毛都没长齐的崽子,连科场还不曾进过一次,就敢厚着脸皮在县学里拉帮结派,欺负我一个,最好是让人贩子把他拐了去!”

    着着,忽然旁边巷子里冒出一个人来,将他拉住了,笑着道:“这不是林秀才么?你方才的崽子,到底是谁呀?”

    林先浩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和那巷子里的人撞在一起,正好脑门磕中脑门,两个人顿时痛的呲牙咧嘴。林先浩刚准备扯开嗓子和对方吵上一架,定睛看去,惊讶的道:“哟,这不是程家老二嘛,这么些日子没看着你人了,听你阿母病的厉害,怎么不见你回去瞧瞧?”

    罢,又细细量了程老二一番,见他穿着一身绸缎,腰里不伦不类的系着一条皮革带子,上面叮铃咚隆的挂了各种稀罕玩意儿,大热天的,他脚上还登着一双皮靴,样式也颇为奇怪,但倒是显得挺富贵的,林先浩先是一愣,马上便改了腔调,呵呵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发达了?”

    程老二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好像一块被烧裂的黑炭。他对林先浩道:“走,我请你去吃一顿酒,我如今呀,在佛郎机老爷们的大船上当差,他们出手阔绰的很,弟我确实也跟着赚了不少银子!对了,我倒有一件事,想跟林秀才听听,是关于我那不知好歹的侄子……”

    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等人一见如故,这程老二和林秀才也是相见恨晚,林秀才急急凑到程老二耳边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的程老二喜出望外,连声道:“既如此,我还是先去那边准备准备,林秀才你放心吧,我一定让那子从海阳县消失!”

    这边林蓁和陈一松到了府学,却听翁万达家中有人前来探望,他已经回到他在海阳县的住处去了。原来翁万达虽然家境清贫,但自从两年前考中了秀才,也带着母亲和他的娘子来到了海阳县居住。于是两人又掉头赶往翁万达的家中,一路上经过闹市,竟然与几名身着异服,人高马大的佛郎机人擦肩而过,那几人虽未骑马,手里却挥着马鞭子,极为嚣张,用生硬的官话喊着:“嚷(让)开!嚷开!”其余商贩赶紧往两旁退去,还是有人的货物不心被他们撞的撒了一地。

    陈一松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拉着林蓁转过几道街巷,来到了翁万达家里。翁万达只租了一座院,里面两间房屋。林蓁随陈一松走到院子门口,却听里面传来了女子清脆的笑声。

    那声音有些耳熟,陈一松叫开门之后,里面的人往外一瞧,马上惊喜地喊道:“阿蓁,是你来啦!”

    林蓁抬眼看去,原来是月儿。她一身男孩儿装扮,看上去十分清秀可爱。林蓁也有些意外,问道:“月儿,怎么是你?”

    翁万达此时迎了出来,告诉他们,月儿来看望她的姐姐,不过他的时候,却笑着看着林蓁,道:“只是从刚才起,她就一直想让我带她去县学看你,她姐姐同她趣,道:‘你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阿蓁的?’”

    林蓁临行之前,曾经去孙家拜访过一次,和月儿见过面。这次从兴王府回来,月儿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又有点不太一样,林蓁一直忙碌着,也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这时候两人再次相逢,他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便走进院里,见过翁万达的家人,然后和月儿两人坐在一起聊起天来。

    这时候,陈一松也已经坐下,和翁万达起了从县学那位秀才那里听到的事。林蓁听了,起身对他们道:“起此事,我倒是想去码头那里瞧瞧,看到底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拐走别人家的孩子,害的一家人骨肉分离!”

    此时天色还早,三人便决定去离码头远些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酒馆吃点东西。月儿听了,执意要一同前往,是从未曾进过海阳县城中的酒馆,她姐姐自然不太同意,月儿便撒娇道:“阿姐,再过几年,我若是嫁人了,这些地方不就更去不得了?就让我去看一看吧!”

    翁万达的娘子心一软,便道:“那好吧,不过你一定要早早回来……”罢,又嘱咐与月儿同来的那两名家丁,道:“看好了姐。”那两人齐声应下,便跟在月儿身后一起出院子去了。

    他们几人一同走向那家酒楼,林蓁俊雅,月儿秀美,一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相看,纷纷道:“谁家的两个长得这么好的孩子哟?”月儿毕竟出门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林蓁便和她些县学里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很快月儿又恢复了平时有有笑的模样。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那家酒馆,几人要了个楼上靠窗的座位,上去坐好之后,陈一松吩咐店家备好菜肴,又为两个孩子点了些甜汤点心,四个人便在那里坐着话。翁万达道:“我看那拐卖儿的事,肯定是那些番贼做的!要不为何正好这几日他们的船来了,这儿的孩子就少了几个呢?!”

    林蓁也道:“确实如此,方才在街上我们遇见那几个佛郎机人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盯着我瞧,不仅是我,那相貌周正些的孩子,他们都要多看几眼,所以多半与他们有关。只是不知道他们把孩子关在何处,又该如何解救?”

    陈一松沉思片刻,问道:“他们拐孩子做什么?”

    林蓁道:“他们是海盗,做的就是这些勾当,我估计他们可以卖给附近其他国家,换取他们想要的黄金。或者是像那什么送到先皇身边的亚三一样,教他们佛郎机话,然后想方设法为他们办事……不管怎样,咱们都得阻止他们。”

    林蓁往远处望去,他们为了安全起见,没有到码头四周去听情况,在这里只能远远看到波光粼粼的韩江支流的江面。水天相接处白云袅袅,一片湛蓝,如此平和的景象下,却掩藏着种种不安定因素。林蓁暗自琢磨,待会儿是不是把月儿先送回去,然后叫上另外两人去四处查看查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话间,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一圈围碟,好了陈一松做东,他家境宽裕些,点的尽是海阳有名的各色卤味冷盘,蒸鱼腌蟹,还有数样甜品。店家上齐了菜,又给翁万达和陈一松两人斟上江浙的好酒,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陈一松对他道:“你先下去吧。”那人方才夹起端菜的木盘,走出去了。

    这屋里的人们正吃着,楼下却又走上几个怪模怪样的人来。那店家刚要上前招待,其中一人却上前塞给他一粒碎银子,低声问道:“你这里是不是来了几个带方巾的秀才,还带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

    那店家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安排他们坐下,再一回头,却见那几人匆匆下楼去了。他心中纳闷,到门口张望了一回,似乎看见了一个佛郎机人高高的背影,这下子他可吓了一跳,赶紧把店门掩上,进来继续忙活生意了。

    等林蓁他们用过了饭,走出这酒楼,林蓁便想先把月儿送回翁家。月儿一开始不肯,后来见林蓁坚持,只得答应。谁知刚走了几条巷子,月儿却忽然有些腹胀,随行的都是男子,只能等在巷口,让她去找个地方方便。林蓁亲自先去看了一看,见那巷子里也没什么别的出口,便叫家丁守住巷口,他们三人等在一边,结果半天过去,里边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喊,林蓁一惊,也不顾男女有别,几步跑了过去,再往里一瞧,月儿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蓁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道:“月儿……月儿呢?!”

    外面的人此时也一齐冲了进来,四处查看半天,翁万达忽然道:“你们看!这里还有一条巷,在这扇门后!不知道通往哪里去了!”林蓁慌忙去瞧,只见那门后的地上,还丢着月儿平时带在身上的一个香包,这下子人们都吓呆住了。还是陈一松先反应过来,道:“阿蓁,你随仁夫去报官吧,我和手下人沿着路追过去瞧瞧。”

    林蓁摇头道:“不行,我和你去,我懂那佛郎机话,不定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