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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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停下手中的笔, 道:“让我想想……这征收粮食, 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事情, 因为百姓要承担的, 不仅仅是田赋,还有徭役,还有杂役, 还有岁贡,你看, 光是这粮食的运送,明初仅浙江一省, 就要‘设粮长一百三十四名……送粮人夫一千名’,这些都算是徭役, 还要百姓来承担, 交了粮又要无偿为官府运粮,这负担能不重吗?对了, 到运粮, 田赋所收,南方是米, 北方多是麦粟, 收的是都实物,尤其是那些岁贡, 五花百门, 名目繁多, 交的时候分等别类, 这收租之人就容易巧立名目,吸取民脂民膏啊!”

    怪不得严世蕃把徐阶视为眼中钉呢,徐阶的水平确实很高,三言两语就把林蓁琢磨了大半天发现的问题都总结出来了,林蓁拍了拍手,诚心实意的道:“徐探花,我真佩服你。来来来,你过来看……”

    林蓁把手指向其中一行,读道:“弘治六年题准、山西腹里起运宣大税粮……可通车者、悉从民便、征运本色……其平阳府、泽、潞、辽、沁四州所属、转输颇艰。减征价银。每米麦一石、折银七钱。豆一石、折银五钱。草一束、折银四分……”

    徐阶若有所思的道:“转运颇艰,改成征银……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百姓就得把米拿到市场上去换银子,这样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了呢?”

    林蓁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长远来看,这应该是件好事,百姓去市场上换了银子,你,如果是你的话,会不会给你的夫人,孩子顺便再买点什么?这样银子就不是死的,它就活起来了……”

    两人正在那里议论,忽然背后有人朗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去用午膳,一会儿过了时间,难道你们算下午饿着肚子编书吗?”

    林蓁和徐阶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红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长得相貌堂堂,长髯漆黑,修饰的整齐发亮,一看就是出身书香门第,又带着几分直爽,不像张璁那样一抬眼射来的就是阴测测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出众气质让已经见过了不少长得不错的人的林蓁在仔细端详了他的相貌之后,精神都大大为之一振。

    这人的话虽然带着几分责问,表情却很沉静,林蓁和徐阶也没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马上站起身,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们马上就去。”

    罢,他两人赶紧出了编检厅,到后面用膳去了,徐阶好奇的道:“这位是谁?他穿的是从五品官服,是新来的侍讲学士?我怎么没听到消息呢?”

    林蓁虽然从不曾见过此人,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不仅是刚才,之前在系统的画面里,这个人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清楚地记得此人坐在经筵讲席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嘉靖皇帝不断向他投去的赞赏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个人将会是张璁最大的对手,不,应该他会终结张璁的时代。

    “他就是夏言,夏公瑾。”林蓁声道:“他可是个挺厉害的人。”

    徐阶惊讶的回头看了看,夏言似乎还在那儿,翻看着他们桌上的书卷。徐阶问林蓁道:“这位就是夏大人?维岳,你怎么知道的?!哎呀,他果真是气质不凡啊!维岳,你听过皇上登基后他上的几封奏疏吗?那些奏疏篇篇言中时弊,字字掷地有声,当时很多同僚都在传颂他的义举呢!而且,我听他和樊御史外出清查皇庄,挨家挨户明察暗访,愣是把京城附近皇庄的土地状况查的一清二楚,我对他的才学和能力都十分佩服……”

    徐阶刚到一半,林蓁忽然猛的把他的袖子一拉,原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此人身穿大红的一品官服,一步步走的很慢,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这就是当今的内阁首辅张敬孚,林蓁真心想不明白,他都已经一人之下百官之上了,干什么还这么苦大仇深的呢?他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林蓁和徐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并且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往翰林院的“员工餐厅”走去。张璁不仅不喜欢看见别人高兴,更不喜欢别人成群结队,兴高采烈的在他面前晃荡,在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上,林蓁和徐阶是很一致的。

    就在这时候,张璁忽然一转身,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破坏了他用午膳的兴致,他正在回想着刚才路过编检厅的时候看到的那三个人:林蓁、徐阶、还有现在他最看不顺眼的夏言。

    他好像没有看见林蓁和徐阶一样,在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林蓁和徐阶所以他的态度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但是事已至此,他们除了赶紧去吃饭之外别无选择。一直到了厅内,林蓁脑海中还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张璁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张璁不仅没有搭理林蓁他们,他一路无视了所有向他问候的翰林官员,径直走进了那间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桂萼的单间办公室,刚来不久的桂萼茫然从一堆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着张璁,道:“张兄,你……你今日怎么有空……”

    他一句话还没完,张璁就气呼呼的坐了下来,低声喝道:“你那个老乡严嵩是怎么回事?!你在皇上面前为他了不少好话,把他留在了京城,你知道他最近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竟然上疏请求皇上分开祭祀天地,皇上去年就有此意,屡次三番想让我在朝堂上提出,可我觉得此举劳民伤财,且无先例,因此并未同意,严嵩是从哪里来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他的?现在皇上把他的奏疏拿到内阁要阁臣们票拟,你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桂萼当下手中书卷,颤悠悠的站了起来,对张璁道:“张兄呀,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没摸透皇上的脾气啊?他若是不想让严嵩留下,我磨破嘴皮子也没用啊!严嵩是来求过我,你也知道,他他留下来能帮咱们……”

    桂萼着往窗外一指:“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翰林院里,没什么人听我桂子实的,都忙着去巴结那皇上面前的红人去了。不过我最多再过两个月,把我这部《任民考》写完之后,我就要向皇上提出致仕了,他们呀,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喽。”

    张璁一听桂萼要致仕,心里更加不痛快了,他上前拉着桂萼的袖子,道:“桂兄,你不能现在致仕啊,那姓夏的太目中无人了,你一走,还有谁能站出来帮我斗倒他……”

    桂萼反过来扶着张璁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下了,对他道:“张兄,既然你想让皇上更宠信你,你为何不答应他那分祭天地的要求啊,这有什么要紧的?你还不明白吗?当今皇上是位难得的英主,我总觉得他胸中自有雄才大略,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他所想做的就是让我们都听从他的调遣,至于议礼啊,祭天啊,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罢了。”

    桂萼坐下来喘了口气,接着道:“张兄呀,你不会因为此事是严嵩提出来的,就不想答应吧,若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严嵩和夏言不同,夏言张狂,他恭恭顺顺,皇上对他也很有好感,他来求我要留在京城,主要是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这些回头我再与你细,至于现在,你何不把他拉到你这边来呢?唉,有时候太坚持原则,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啊。”

    张璁愤然在桌上一拍,道:“我张茂恭认定的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断然没有中途更改的道理,我支持皇上议礼,清查田庄,整顿吏治,我样样做的问心无愧!严嵩那投机取巧的奏疏,我不会附议的,你若是还站在我这一边,就去告诉严嵩,他这样做就是与我张茂恭做对,别他现在只是个礼部右侍郎,就是他是礼部的尚书,我一样也把他赶回南京去!”

    看着张璁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桂萼忙道:“张兄,慎言、慎言啊!谁能留在北京,谁该回到南京,这些都是皇上了才算,你我又怎么能改变呢?你现在虽然做了首辅,反而应该更加谨慎,唉,我再最后劝你几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辛辛苦苦,为国为民做的这些事情,你也该多笼络笼络这些后辈,以免将来人走茶凉,被人清算呀。”

    张璁感叹道:“你的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和夏言只能留下一个,严嵩若是能助我赶走夏言,夏言在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职位,我就让他来担任!”

    桂萼心中觉得十分不妥,但看着张璁那气呼呼的样子,他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张璁这才站起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他刚想离开翰林院,忽然一时兴起,又转身往后堂走去,他走以后,桂萼大大松了口气,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叹着气合上了眼前的书卷,再次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林蓁和徐阶回到座位旁,却发现夏言就坐在不远处,好像是在等着他们。下午编检厅里翰林们来来往往,众人都用带着几分崇敬,几分好奇的目光看着夏言,林蓁和徐阶更是诚惶诚恐,赶紧走过去问道:“夏学士,您有什么事吩咐下官吗?”

    夏言的脸色非常平静,目光往桌案对面的椅子上瞟了瞟,示意他们过去坐下,林蓁坐下一看,夏言手中正拿着他们刚完成的内容,问他们道:“这一部分,是你们两人负责编写的吗?”

    林蓁和徐阶赶忙点头称是,夏言一直紧绷着的脸看上去稍稍放松了些,道:“我先前经过时,听见你二人议论粮税征收之事,你们看了这些典籍,似乎也颇有些自己的想法。我问你们三个问题,你们考虑考虑,下次见面时再回答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