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张敬孚走进堂内, 左右看着林蓁家这的院落, 只见他家中虽然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 但一间青石砖铺成的院落扫的干干净净,林蓁的书斋就是一进院子东边的那处厢房,里面闪动着如豆的烛光, 四处还充盈着淡淡的清香。原来书斋墙边围了一个花圃,里面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花草,却也都修建的整齐雅致。张敬孚刚进院子时候那一股腾腾气焰似乎马上就散去了一半,他看着眼前披着一件有些褪色的淡青外袍, 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林蓁,闷闷地道:“进来吧。”
林蓁赶紧跟在张敬孚身后走进了书斋,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林柱儿道:“给首辅大人端盏茶来。”
张敬孚走进林蓁的书房,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了,对林蓁道:“林蓁, 老夫寝食难安, 你却在家里饮茶赏花,吟诗读书, 你就是这样替朝廷分忧的么?”
林蓁垂手在一旁站着, 答道:“大人, 人如今已经停了职, 朝堂上的事,人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昏暗的灯光下, 林蓁再抬头看去, 张敬孚那天在翰林院里那高高在上, 不可一世的劲儿似乎全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的沧桑老态,他今年多大了?或许五十出头?可如今在林蓁眼里,他却比和他差不多大的席春老了十岁。他是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可是,这样的荣耀真的给他带来了他所想要的吗?
张敬孚低头不语,林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林柱儿的茶端上来之后,林蓁便将书斋的门关上了,把茶盏端到张敬孚身边,林蓁开口道:“张大人,其实,您更正孔夫子谥号和祭典的主张,人是赞成的。”
张敬孚一听,惊异的抬起头来,问林蓁道:“你……你既然赞成,为什么还帮着徐子升话?!”
林蓁摇了摇头,道:“大人,您想一想,我从来也没有反对过您这个决定啊。我只是提醒您,您想用惩罚子升的方式来让大家遵从您的决定,这,未必就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想当年,您一个人面对着杨廷和,面对着满朝旧臣,慷慨议礼,那个时候,您心里怕吗?我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您没有丝毫的退缩,为什么?因为您相信,真理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张敬孚心中一震,那些事情发生在太久以前,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他忘了他曾经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在南京等待养老的主事,他也记不太清他最初上疏的时候是单纯的想出一口气,让世人看到他张敬孚的存在,还是为了捍卫他心中认为正确的礼仪,那个时候,他真的并没有想到过,那个来自安陆的少年皇帝会变得这么强大,会成为他这么有力的靠山,当时杨廷和和朱厚熜实力悬殊,朝廷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可是他张敬孚,就敢发出不同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甚至不像徐阶这样,少年成名,高中探花,才华横溢,又因为是王学的弟子,在朝堂上有一众向林蓁这样维护他的好友。关键是,徐阶还很年轻,他有很多机会再回到京城,那个时候自己的仕途,很有可能就会因为那一次仗义执言而彻底结束了。
但是,他还是上了那封奏疏,就像如今徐阶敢于在翰林院站出来反对他一样。可是如今那个轻蔑的对着他的奏疏出“书生焉知国体”的杨廷和已经作古,而他则坐上了那个杨廷和曾经坐过,他前半辈子只能遥遥仰望的位子。
结果呢?难道他也变成了像杨廷和那样以势压人的人吗?
张敬孚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道:“林维岳,最可恨的就是你!你明知道老夫力排众议,不过是为了帮着皇上,还百姓一个清明的世道,你却跟他们一样,不肯依附与老夫门下,帮着那个夏言跟老夫作对!”
他拍着林蓁那的书案,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语无伦次的道:“自从老夫回到京城,你们这些自持清高的人就一直都看我不起,我是因为议礼骤贵,私下里在翰林院议论纷纷,又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我每天回到家一闭上眼,就听见你们这些人平时叽叽喳喳的声音,杨一清在的时候,众人都想讨好他,如今他走了,那姓夏的到底为社稷出过什么力?从皇上到你们个个都高看他一眼?!他要分设祭坛难道不是逢迎皇上吗?我要更正孔圣人的谥号,怎么你们就个个都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林蓁,你,我立下这么多功劳,为什么这些官员都对此视而不见呢?!”
林蓁整肃衣袍,开口问道:“大人,您先前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得失,为什么如今却对此如此看重了呢?既然咱们到了孔圣人,那就被他称之为‘古之遗爱’的子产吧。《左传》中记载,子产过:当人们议论施政措施好坏的时候,‘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他还‘我闻为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足够的善意才能化解怨恨,靠威仪压制是不能防止怨恨的——如果您做的是对的,年轻的官员渐渐会领悟到您的苦心,百姓也会歌颂您的功德,您何必用这么强硬的手段,把他们都排挤到和您对立的那一面去呢?”
张敬孚瞪大了双眼看着林蓁,过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可是夏言……”
林蓁又从桌上拿起自己正在看的书卷,递到张敬孚手中,道:“大人,我从前就很喜欢读这卷《嘉佑集》,自从做官以后,已经很久没读过了,如今我又读到这两句,忽然感慨颇多,您瞧……”
林蓁用手一指,张敬孚只见书卷上面写着:“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林蓁见张敬孚愣在那里,便轻声读道:“……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林蓁将那卷《嘉佑集》又拿了回来,对张敬孚道:“张大人,您的初衷,是还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您所做的一切,将来青史之中自有公论。如果您让一时的好恶得失蒙蔽了您的双眼,像当时杨廷和对待您那样,迫害那些和您有不同政见的人,那么您将来的名声就会因此蒙羞,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忘了自己所见的‘流民粒米不成炊’的惨状,希望您所做的都是为了匡正您心目中的礼法,这些都是您的理想,不要让它变成您和别人互相倾轧的工具啊!”
张敬孚自从进了林蓁这屋,他的脸色就没好过。林蓁越是,他脸上的阴云就越重了一层。听到最后,他低低笑了几声,道:“《嘉佑集》……哎呀,都你林状元是靠着写一手苏文得了皇上的青眼的,到现在,你还《嘉佑集》不离手啊,‘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你这么老夫,你不怕我把你贬到偏远的地方去吗?”
林蓁也淡淡一笑,道:“大人,我知道您不喜欢阳明先生,但事实却是,我对他很是佩服。他能在贵州龙场那么艰苦的地方悟道,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呢?我只是想最后再对您一句,其实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难道只有利和害吗?您呕心沥血向皇上提出的改革措施,到底如何才能彻底的推行下去?如果您是先驱的话,难道您就不需要一位后继者吗?”
张敬孚听后,脑海中又想起了桂萼的话“你也要提携几位后辈才是”。他沉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摸到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道密封好的诏书,往林蓁眼前一递,道:“你二人的处罚在此,老夫也无法更改了,你自己看看。”
林蓁只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去,道:“不如您直接告诉人吧。”
张敬孚道:“徐阶,福建延平府推官。林蓁,浙江宁波府推官。即刻离京赴任——林蓁,皇上还是有意照顾你,让你去宁波这么富饶的地方,不过我听,那地方现在倭寇有些猖獗,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个判决很快在翰林院传开了,那一众和林蓁、徐阶平素交好的朋友们又忙碌起来,准备给林蓁和徐阶送行。不幸的是,徐阶的妻子就在这一段时间中过世了,只剩下他和一个两岁的孩子。福建延平路途遥远,徐阶只能把嗷嗷待哺的孩子送回老家。这个消息让林蓁心里又难过起来,他只在系统里看到徐阶因为得罪张敬孚被贬,他并不知道徐阶的妻子正好会赶在这个时候去世。他原以为这个时候远离京城是一件对徐阶有利,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料到如今徐阶遭受的痛苦,他在那天会劝阻徐阶,让他不要出声反对张敬孚吗?
看着只有数日不见却明显变得憔悴了许多的徐阶,林蓁现在想安慰他几句,也不知道该从何起。听张敬孚一气之下,还把徐阶在监狱里关了一阵,而他大概因为是“从犯”,又或许是朱厚熜没有批准,所以他并没有受到相同的待遇。徐阶苍白消瘦的脸上透着平静,他反而先开口对林蓁道:“维岳啊,这回大概我真的要多想想你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听你去的地方也不太平,咱们两个共勉吧,希望能再有相见之日!”
徐阶的淡然让林蓁心里安定了不少,和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比起来,他更在意徐阶的人身安全。沈炼这几天一直留在京城,住在翁万达家里,和同样喜欢谈论兵法军事的翁万达成了好友。此时,他们两人都来给林蓁送行了,林蓁向徐阶引见了沈炼,对他道:“这一位是我的好友沈纯甫,我怕路上有奸邪之人趁机加害于你,沈兄会一路保护你的,你尽管去福建便是了!”
徐阶想起严世蕃看着他的恶毒眼神,心里警惕起来,又看看沈炼和他腰间挂着那柄长剑,马上就觉得踏实了许多。他赶紧谢道:“有劳沈兄了。”
送走徐阶之后,林蓁回到自己家简单的清扫一番,交代翁万达替自己看好院子,然后带上不多的家当和几个家人,望着生活了近一年的这处宅院,默默地道:“再会了,我在京城的家。”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