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番外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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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兴王的寝宫走去的路上,林蓁和陆炳在朱厚熜身后慢慢走着,林蓁抬头看去,觉得朱厚熜那初见时单薄削瘦的背影,历经了这许多变故之后,明显比以前更加坚实宽厚。而且,今天早上他们在后院中踢了一会儿蹴鞠,这也让朱厚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比起前几日来大大改善了。

    可是,当他们踏进寝宫的时候,屋内的气氛让三个人都脚下一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宫女和太监们神色凝重的守在一旁。兴王半躺半坐在榻上,见他们三人一起来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这是兴王病后林蓁头一次见到他,先前那个尊贵而宽容的王爷如今脱了袍冠,只穿着白色中单,整个人也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他连双目乍看上去都有些浑浊。林蓁心下一沉,兴王的病,似乎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林蓁明显发觉朱厚熜肩头抖动,陆炳也愣了一愣。朱厚熜跪下来请了安,林蓁和陆炳也赶紧跪拜,兴王缓缓抬了抬手,道:“你们都起来吧。”

    兴王夸赞他们几句,又和王妃了些话,就让他们都出去歇息去了。王妃留了下来,林蓁回头望着殿里,心中的担忧却没有散去。

    又过了些日子,林蓁和陆炳偶尔陪朱厚熜来看望兴王。府里的气氛轻松了多,兴王看上去也在渐渐好转。这天,原本朱厚熜并未叫他和陆炳一同去寝宫,他正在屋里看书,却听门口有个伺候兴王的内相来召他,道:“林公子,王爷叫你到寝宫去一趟。”

    林蓁疑惑的跟着他走出屋去,到了寝宫之中,朱厚熜和陆炳也在,而且林蓁意外地发现兴王精神十分不错,目光也比先前清亮。他先是微笑着看向了朱厚熜,随后目光又在林蓁和陆炳身上扫视了一番,他吩咐左右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熜儿还有这两个孩子有几句话要。”

    自从一踏进兴王府,林蓁对这位王爷就是很敬佩的。实在话,大明朝这个藩王制度延续至今,实在是变得利大于弊,或许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初衷是好的,但且不后来的朱棣发动的靖难之乱,还有现今宁王的反叛,就这些没有造反的王爷,真正能够造福一方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很多藩王府里就像先前的宁王府一样乱象丛生,而且常常掠夺百姓,强抢民脂民膏,官府也对这些皇亲国戚无可奈何。

    可是兴王朱祐杬却和这些藩王截然不同,他不禁饱读诗书,通晓事理,而且总是对百姓的疾苦充满了同情。他在他这块并不算是富饶和繁华的属地上,尽了他最大的能力为他的子民提供帮助,修建城墙,重整学宫,施粥、编纂医书,林蓁不是没有见过好人,只是在这个时代,不,在任何时代,一个手中享有如此特权的人,却能够以一颗仁慈的心去体谅升斗民,不遗余力的去帮助他们,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现在,兴王正定定的望着他们,不知道有什么话要。朱厚熜跪在床前,替他整理了一番床铺,兴王看着朱厚熜淡淡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对他道:“熜儿啊,这些天辛苦你了。你坐过来吧。陆炳、林蓁,你们也过来。”

    林蓁连忙和陆炳一起凑上前去,只见兴王慢慢把朱厚熜的手放在床边,然后又同时拉起了陆炳和林蓁的手,当兴王的手拉住林蓁的时候的时候,林蓁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这不觉让他心中一酸,他们赶紧顺着兴王的指引,将手缓缓放在了朱厚熜的手上。

    三个少年的手掌相叠,兴王也把手放在最上面,轻轻按了一按,他望着朱厚熜,开口道:“熜儿,你从就十分聪慧,过目不忘,出口成篇,我朱祐杬虽然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林蓁感觉朱厚熜在自己手掌下的那只手微微一抖,朱厚熜没有话,而是垂下眼帘,继续认真倾听。

    这时,兴王转过头,对陆炳道:“阿炳,从你和熜儿一起长大,你机智稳重,体格又好,府里头这些孩子当中,我和王妃一直最喜欢你。而且,熜儿也是吃你母亲的奶长大的,他的兄弟都没活下来,而你,就好像是他的弟弟一般。你应该知道,熜儿时候身体太弱,我和王妃对他颇多约束,现在他大了,你们往后应当一起多去王庄住住,骑马射箭,踢蹴鞠,不要老是在府里闷着。”

    兴王的语调虽然轻快,三个孩子的心情却十分沉重,陆炳听兴王他就好像是朱厚熜的弟弟,双目有些泛红,兴王宽慰他几句,又转向了林蓁,对他道:“林蓁啊,你可知道,先前本王为熜儿挑选伴读,前前后后送来的孩子也有十几个了,但我和熜儿都没有挑中,最后却选择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蓁确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兴王叹了口气,道:“聪明的孩子,书读得好的孩子,听话的孩子都不难找,可是我头一眼看见你,看见你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带着笑,你天生,好像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本事。却又不向那些下人们一样卑躬屈膝……”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心中莫名就想,若是这个孩子陪在熜儿身边,他的日子会开心很多——果然如此,你难道没有发现,如今熜儿和你刚进府时候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吗?”

    林蓁谢道:“王爷,您过誉了,世子原本就天资不凡,聪慧过人,他如今年龄渐长,他的举止学问自然会越来越出众的。”

    听见林蓁赞誉朱厚熜,兴王呵呵笑了,他撑起身子,双手将他们三人的手费力的拉了起来,继续道:“本王如今身染疾病,不觉想的就多了些。先前你们二人去田庄的时候,帮我查清了张凌远一家做下的恶事,我和王妃固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怒,但我们更惊异于你们年纪,竟然能就有如此周全的谋划,所以啊,往后王府里的事务,我也不再担心了。”

    兴王往后倚了倚,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一点放不下……熜儿他从在我和王妃的庇护、宠爱中长大,他的性子多少有些孤僻,我想,你们两个今后与他一同学习功课倒是次要,平日里要多陪一陪他。我和王妃还有熜儿,其实都没有把你们当做下人看待,因此,我只望你们日后能和他坦诚相处,多提点他的过错,让他疏远阿谀之辈,亲近贤良,善待尊长,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他真正的终生良友,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啊!”

    陆炳有力的手掌紧紧拉住了他和朱厚熜的手,林蓁心中不觉思绪涌动——兴王他改变了朱厚熜,可是这王府,还有朱厚熜和陆炳又何尝对他没有影响呢?林蓁想过,朱厚熜和陆炳,他们都是同龄人中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朱厚熜虽然一开始给他的印象颇为冷漠,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虽然,他也有冷酷无情的时候,但林蓁相信,他和那些无恶不作,贪图安逸的其他藩王子弟不同,他胸中怀有大志,聪明、勤奋、兴王那种慈悲和仁爱的心怀,也在朱厚熜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他会像兴王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他自己的功绩,继续为荆楚的百姓谋福祉。

    而且,他年纪还轻,性格还未完全形成。林蓁觉得兴王对他这个儿子看得很透彻,他需要的或许不是诗书教导,而是友情带来的温暖和孩子们之间的相互陪伴。若不是在这么阶级森严的大明相遇,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陆炳,和朱厚熜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高下之分,虽然表面上并不可能,但是从内心里,他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林蓁跪在床下,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王爷,人曾经听过一句话,或许有些不敬,还望王爷勿怪。这句话的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王爷您尽管放心,人虽然不才,但愿意倾尽自己所能,助世子成为像王爷这样的一代贤王。”

    半天过去,朱厚熜的手指似乎还有些冰冷,当他听到林蓁那句话的时候,反过手来,将陆炳和林蓁的手指握住,陆炳也颤声道:“王爷,人也愿效犬马之劳,一辈子陪伴世子,绝不辜负王爷和世子对人的嘱托!”

    朱厚熜站起身,帮兴王调整了一下他靠着的那个软垫,道:“父王,您的教诲,我们都记住了。您累不累,想不想用晚膳?我马上吩咐下人们去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林蓁觉得兴王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他笑了笑,道:“这个时候,该吃鲥鱼了,我从在京城长大,鲥鱼进贡到京城都变了滋味,我还是到南方才吃到新鲜的鲥鱼。但是后来,为了避免王府中的人为了我这一点口腹之欲滋扰百姓,我和王妃都极少特地要求厨子们去做什么饭菜……唉,近日大夫一再嘱咐,我这病饮食要以清淡为宜,不过我还是想趁着吃鲥鱼的季节未过之前,尝一尝鲜呀。”

    朱厚熜急忙点头,道:“好,父王,我亲自安排,您稍等一等……”

    罢,他回头对陆炳和林蓁道:“让父王歇着,你们随我一起去后面瞧瞧,为父王备膳。”

    兴王抬起手来挥了两下,道:“去吧,去吧,我正好可以憩片刻。”

    林蓁随着朱厚熜一起站起身,往屋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神使鬼差的回头一瞧,却见窗口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就这样扫过那雕花的窗格,如幻影一般渐渐消逝了,兴王从床上站了起来,脚步轻快的往窗边走了两步,就如林蓁进王府那天一样,他的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让当时局促不安的林蓁马上就镇定下来,留了下来。林蓁看着看着,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兴王瞬间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开口对他道:“林蓁……熜儿就拜托你啦。”

    罢,他的衣袍随风轻摆,他越过林蓁和另外两人,走进了沉沉的暮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