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番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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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蓁吓了一跳,手里的弓箭直接掉在了地上,他和陆炳回过头去,只见朱厚熜怒气冲冲的站在那里,把手中的书往地上一扔。陆炳赶紧走到朱厚熜身旁,刚想劝解几句,朱厚熜却指着地上的书,对陆炳道:“阿炳,你也看看吧。”

    朱厚熜了个页数,陆炳翻开一瞧,脸色也顿时一变,他先是看了看林蓁,见林蓁似乎还很从容,便转身对朱厚熜道:“王爷,我想阿蓁他也未必读到了这一页,想来应该是个误会。”

    朱厚熜缓缓吸了口气,对陆炳道:“你读一读,这首诗怎么的。”

    原来那文集最后,还收录了苏洵所做的一些诗词,苏洵和他两个儿子不同,并不以诗词见长,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陆炳犹豫了一晌,只得开口读道:“飘萧古仙子,寂寞苍山上。观世眇无言,无人独惆怅……心肝化琼玉,千岁已无恙。世人安能知,服药、服药……”

    朱厚熜沉声命令道:“读,接着读!”

    陆炳停住了,林蓁却道:“陆大哥,你读便是。”

    陆炳一听,硬着头皮,低声读道:“世人安能知,服药本虚妄。嗟哉世无人,江水空荡漾。”

    他紧接着劝道:“王爷,我听宋朝苏洵这父子三人,也是信奉道教的,况且这诗名为‘题仙都观’,想来也是他去道观游览拜祭时所作……”

    朱厚熜抬起手来断了陆炳后面的话,并且将书从陆炳手中拿了过来,他几步走到林蓁面前,再次问道:“林蓁,你到底有没有读到这首诗,你若是没有,我就当你是无心之过,不再追究了。”

    林蓁跪了下来,答道:“王爷,您明察秋毫,人绝不敢在您面前谎,这一本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我都是读过的。”

    朱厚熜一听,怒不可遏,接着问道:“那你把这本书带到中正斋去,是不是就是为了给本王看这两句?”

    林蓁点点头,道:“正是。王爷,人想问问您,您服用了这些丹药,除了觉得精力好些之外,可有什么别的变化?”

    朱厚熜一听,毫不迟疑的道:“这丹药之妙,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以前冬春交替之际,最是怕冷,可今年初春那会儿,黄伴和阿炳还穿着棉衣,我却只需穿一件单袍,有时还会嫌热呢。”

    林蓁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整个院子,安陆到了暮春,天已经十分暖和,院子里花草繁茂,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林蓁指着院中花草对朱厚熜道:“王爷,世上四季循环,草木枯荣自有定数,如果强行改变,令冬天开花,春天结果,您觉得会如何呢?”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此人以为,还是道德经中的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乡下年过古稀的老人,你若问他养生之道,他便会告诉你:无他,只是穿适合季节的衣服,吃时令的食物,日落而眠,日出而起,顺其自然而已。”

    朱厚熜听罢,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想起自己近来多次觉得心情烦躁,无法像从前那样静心思考,好不容易认认真真读一本《嘉佑集》,却又发现是林蓁借此在劝谏自己,气得他一时无法控制,在王府里满心怒火四处找了一圈,最后才在这儿找到了林蓁。可是,林蓁的话仿佛给他都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的把书握在手中,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最终缓缓开口道:“林蓁,你在王府上住了不少时日,如今本王已经继承了王位,事务繁忙,这经筵讲席,怕是也没有什么时间去听了,不如你收拾准备一下,我让人送你回潮州去吧。”

    院子里的陆炳和黄锦都呆住了,他们宁愿朱厚熜骂林蓁一顿,甚至是罚他去道观在跪上一会儿,也没想到,朱厚熜会直接把林蓁发出王府,自然,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是,现在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实在是谁也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甚至是林蓁自己,也是如此,他听见他日思梦想的“潮州”二字,却傻傻愣住了,也不知道是该拜谢,还是推辞。朱厚熜看了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对陆炳一招手,道:“阿炳,你跟我来。”罢,就带着陆炳和黄锦两个人走出去了。

    院子里其他的孩子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阿蓁,你要走了吗?”“你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走呀?”

    有人则道:“让陆大哥去求求王爷吧,他的话,王爷都能听进去的。”

    林蓁想了想,道:“多谢大家的好意,不过,这是王爷的命令,我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吧,以免再惹得王爷动怒。”

    他低着头,慢慢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与此同时,朱厚熜正往自己的寝宫走着,陆炳和黄锦跟在他的身后。朱厚熜穿着一件薄薄的丧服,白色的麻布在眼前晃动,陆炳觉得朱厚熜的身影轻飘飘的,他心中不禁想到,或许,阿蓁的没错,王爷现在看上去并没有变得更加强壮,反而显得有些弱不经风了。况且,这些所谓的仙丹,又哪里延长了老王爷的寿命呢?

    他正想着,冷不防朱厚熜回头问道:“阿炳,我给你的丹药,你吃了吗?”

    陆炳老老实实的答道:“王爷的赏赐十分珍贵,人没舍得吃,给我娘了。”

    朱厚熜心想,要是林蓁能像陆炳一样听话,该有多好,但他又转念一想,如果林蓁也和陆炳一样,那他也就失去了他的可贵之处。诚然,陆炳有陆炳的优点,林蓁永远也没法企及的优点,如果是在战场上,大概自己让陆炳舍生取义,他也能马上照做,但如果是林蓁呢,他或许会坐下来,想一个大家都不必去死的办法。

    朱厚熜忽然脸上又露出了笑意,让陆炳和黄锦都有些不知所措。他走近寝宫的门,对黄锦道:“前两日有人送来两方做印章的玉石,黄伴,你去替我取来。”

    黄锦恭恭敬敬的去了。朱厚熜坐下来叹了口气,问陆炳道:“文明,你,阿蓁他的对吗?”

    陆炳不敢对,也不敢不对,只得答道:“人觉得,他至少是一片诚心,否则,他不想吃,不吃就罢了,何必冒着惹恼王爷的危险开这个口呢?”

    朱厚熜没再话,只是让陆炳坐下,然后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入定。这时,黄锦回来了,他手中托着一个的檀木盘子,上面盖着一方锦帕,锦帕一揭,里面并排放着两枚上好的白玉,如羊脂膏一般,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朱厚熜对陆炳道:“昨日收到这个的时候,我曾想过亲自刻两方印,送给你和林蓁,林蓁迟早要离开王府,这也算是我赠给他的临别之礼吧。”

    陆炳心翼翼的开口问道:“王爷,您真的算现在就让林蓁走吗?其实我觉得,有阿蓁在,袁长史讲起书来都生动了许多。不如……不如让他留到年底吧?”

    朱厚熜仍然沉默不语,他跟着兴王练了许久的字,兴王请来教他的都是名家。他拿起那两方印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陆炳,道:“刻什么呢?”

    罢,他吩咐黄锦:“拿我床头那本诗经来吧。”

    黄锦忙匆匆跑到里间,将书取来,朱厚熜翻了一晌,道:“文明,你若是在三国时,想来也能做个像赵子龙那样能文能武的儒将,我送你‘骏德’二字,你看如何?”

    陆炳由衷的赞叹道:“多谢王爷赐我这两个字,我一定时刻谨记,修明德行,绝不有一时懈怠。”

    朱厚熜又翻了几页,道:“你方才,林蓁对我是一片诚心,不过,我只是一介藩王,他和我们的路,始终是要分开走的。他将来……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人,我就送他‘维躬’二字,希望他将来把这一片诚心,用来为国尽忠吧。”

    陆炳抬头看阳光下朱厚熜的侧脸,见前几日那不自然的潮红褪去了些,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先前的白皙,在模糊的光芒下,他脸上的最后一点稚气仿佛也已经消失殆尽,但这却让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落寞。陆炳走上前去,躬身一拜,道:“王爷,您不必难过,您忘了那时,郡主劝慰您的话了吗?”

    朱厚熜默然一笑,道:“聚散有时,我知道了。”

    罢,他聚精会神,提笔蘸满浓墨,在纸上分别写下了骏德、维躬二字,心吹干墨迹,让黄锦拿去找人篆刻。然后,又把一方印递给陆炳,让他把玩了一会儿。两人坐在窗边,起去年时几人一起读书玩耍,着着,不觉天色就有些暗了。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个细细的却满是急切的声音:“王兄。听您要把阿蓁送回潮州,真有此事么?”

    朱厚熜这时心情已经好转了许多,他回过头去一瞧,来的是自己的妹妹朱秀婧。他起身拉着朱秀婧的手让她也坐了过来,陆炳忙行礼道:“见过郡主。”

    朱秀婧低头回了个礼,道:“王兄,您的不会是真的吧?”

    朱厚熜道:“他不是王府中人,早晚要回潮州去的。我已经安排妥当,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

    朱秀婧笑容僵在脸上,问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朱厚熜拿着诗经,在屋里转了两圈,反问朱秀婧道:“嗯……文明……今年年底,你看怎么样?”

    朱秀婧脸上复又有了笑容,抚着胸口,道:“王兄,我就知道您不会这么仓促就赶他走的……”罢,她脸上一红,道:“我去陪母妃用晚膳了,您不来吗?”

    朱厚熜想了想,道:“来,婧儿,你去告诉母后一声,若是方便,我想让文明还有阿蓁和我们一起用膳,好吗?”

    朱秀婧双目烁烁闪光,高兴的回身走了。陆炳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道:“王爷,那……那我去叫阿蓁了!”

    这么多天以来,朱厚熜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他把桌上两方玉石并在一处,轻声诵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去吧。”

    陆炳一步步往后退去,出了寝宫,便拔腿奔跑起来,片刻之后,在后面蒋王妃的院落里,侍女们进进出出添菜,摆放桌椅,冷清了许久的宫殿里,终于有了一点欢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冬日中马车车轮滚动,迎着温暖的阳光往码头驶去,林蓁手中握着一枚方印,底部刻着工工整整的“维躬”二字。他回头望去,陆炳健壮而高大的影子和他身后那些孩子们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上,被这阳光拉的很长,很长。他几次转过了头,却仍忍不住再次往后看去,在那熟悉的院墙和熟悉的面容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挥着手喊道:“陆大哥,再会了!若是你们到潮州海阳县,一……定……要来看我呀!”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抬头一往,院内高台上似乎并肩站着两个身穿庄重繁复的袍服的身影,在他的目光投上高台的那一刹那,两个人已经转身离去,风中却似乎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再会了,林蓁。”

    正是:

    莫妒杨柳青青色,

    莫念新袍少年人。

    莫叹冬来岁将尽,

    转眼明朝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