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十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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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蓁方才没有注意,这会儿朱厚熜站起了身,手持玉盏,缓缓在他和陆炳所坐的案前走过的时候,林蓁忽然发觉,朱厚熜穿的一身衣服有些不同寻常。编写了半年《明伦大典》的一个收获,就是他对于各种各样的礼法有了更多的了解。在乾清宫和妃嫔宴饮,朱厚熜所穿的应该是大红色的吉服。而如今他穿的却是一件玄色的交领长袍,双肩上是两枚日月纹章,袖口和领缘的青色缘边上则绣着精致的五彩龙纹,林蓁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背上的方形补子之中暗红和明黄色的两条龙首尾相对,脚踩着祥云,头顶着日月,看上去仿佛要凌空而起一般。

    这一件深色的衣袍为朱厚熜年轻挺直的背影增添了些岁月的沉淀,看上去更显得神圣而庄重,正当林蓁目不转睛看着的时候,朱厚熜忽然回过身来,把林蓁吓了一跳。他急忙谢罪,朱厚熜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欣喜,问道:“林蓁,你修了这些时间的《明伦大典》,你看,朕这一套燕居服如何?”

    林蓁捕捉到了朱厚熜目光中闪过的一丝得意,他起身答道:“根据《礼书》之中所载,古代贤明的帝王,燕居时所穿的就是‘玄端深衣’,皇上您这一件,和《礼书》上所记载相比,更加精致却不繁复,更典雅却不古板,微臣斗胆问一句,这莫非是您亲自设计的吗?”

    朱厚熜从来不喜欢直接回答林蓁的问题,这回,他还是自顾自的道:“我大明的衣冠礼制虽已经十分完善,但朕穿的这些燕居冠服却多俗制不雅,而朕却觉得,人前穿的礼服固然要华丽,闲居时所穿的衣冠难道不应该更加注重吗?所以,我让张璁查阅古时候的礼典,特地作了这套燕弁冠服,往后穿它的机会或许并不会很多,不过前几日刚刚做好,朕便想要穿上一试,给太后看看,再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一时间,林蓁觉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他们三人在兴王府一同等着袁崇皋讲课的时候,一看朱厚熜神色莫测的翻着书,林蓁心里就开始鼓,不知道他会问自己和陆炳什么样的问题。陆炳永远都是不慌不忙,他的回答也从来都精辟准确,而到了林蓁这里,他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不符合古代人思维的话来。

    这次陆炳意外的保持着沉默,林蓁估计他很有可能已经见过这套燕居服了,朱厚熜其实问的是他一个人而已,于是,他想了想,心的道:“皇上,玄衣取的是玄邃之义,前胸绘蟠龙圆补,后背绣双龙方补,则是‘前圆抱阳以象乾,后方负阴以象坤’,肩上的日月纹章所应的是‘向明而治’,令微臣见之而肃然起敬啊。只是,燕居服是您在内室闲居时所穿的衣服,以微臣之愚见,若是不绘日月,是不是更能体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之意呢?”

    朱厚熜听了,目光又移到了陆炳身上,陆炳若有所思的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也很有道理,皇上平日里批阅奏章常常忙到半夜,肩挑日月这担子也太重了。您不妨……按维岳的试试。”

    朱厚熜听了,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林蓁,看来你在翰林院这半年,学问是有些长进的。”罢,他缓缓将手中酒杯一举,道:“尝尝宫里酿的酒吧。”

    林蓁谢过了朱厚熜的赏赐,和陆炳一起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那酒清清冽冽,味道并不陌生,林蓁想了想,想起了那次除夕他们喝下的木樨酒,似乎带着这么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门口的炭火盆烧的正旺,里面噼啪作响,屋内却是安安静静,三个人坐的很近,却都一言不发,仿佛都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朱厚熜放低声音,对林蓁和陆炳道:“朕自从登上这皇位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再有过一次像从前那样畅饮的时候了,安陆皇庄派人来京禀报,那一年你们和朕一起去王庄查看的时候,算用来手毽,提蹴鞠的那些地,都已经按照当时的想法建好了,虽然朕不可能再亲自去瞧瞧他们到底建的如何,但若有机会,你们两人愿意替朕回去看看吗?”

    林蓁的心里忽然一颤,他抬起头来,看着身穿玄色燕居服,头带燕弁观的朱厚熜,他忽然想,朱厚熜从一个藩王一夜之间成了皇帝,或许全天下的人都在议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可谁又能知道,或许这并非是他所希望的,又或许,他也因此而失去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呢?

    这时,朱厚熜的视线越过了手中酒杯,他目光和林蓁记忆之中一样坚定而闪亮,看着坐在面前的陆炳和林蓁:“朕十三岁执掌兴王府,十四岁继承大统,这几年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浪,可是朕想到林蓁你在田庄上过的话,只有向大地一样宽阔而坚实,才能承载起万事万物,‘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朕既已为百姓许下了‘嘉靖□□’的承诺,就绝不会半途而废的。如今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员已经远离了朝堂,勋贵们也不敢再胡作非为,林蓁,今天我特地让阿炳把你叫到宫里,其实是有事和你商议。你们两个,跟朕一起到后殿来……”

    林蓁心中一阵激动,果然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朱厚熜心里自有主意。而且如今宫内宫外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尽在朱厚熜的掌握之中,这个来自安陆州的少年,已经成为了大明真正的主人。

    林蓁和陆炳随朱厚熜来到后殿,发现这里有一件的偏室,似乎是朱厚熜偶尔用来办公的地方。朱厚熜慢慢坐了下来,开口问林蓁道:“陆炳查段朝用一案的时候,还牵扯到了进来在宁波一带横行的海寇,可有此事?”

    林蓁点点头,道:“没错,皇上。这件事情非同可,当时佛郎机人侵犯屯门,被汪大人击退了,上一次日本派人来朝贡的时候,又差点惹出了事情,当时日本使臣入京,想必已经亲自向皇上谢罪了吧。”

    朱厚熜微一颔首,道:“嗯,当时就有人提议,将三处市舶司一并关闭,但我见那日本的使者在朕面前毕恭毕敬,诚心认错,并一再强调是他们来朝贡的使者内部之间的纠纷,且为伤及百姓,朕也就没有再追查此事。”

    他站起身来,接着道:“更何况,我记得你曾经过,大明若是想永远的强盛下去,就不能关闭国门,否则,那些蛮夷之地就会在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渐渐强盛,成为大明潜在的威胁。我记住了你的话,却并未把这话完全放在心上,直到我见识到了汪鋐送来佛郎机炮的威力,直到我看到日本使者进贡上来的倭刀……我才知道,你那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你过的探索未知之处的努力,确实应该有人去做,而如今,离时机成熟,也不远了……”

    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但朱厚熜这番话还是的林蓁又惊又喜,他和陆炳走上前去,跪坐案前,和朱厚熜低声交谈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雪地映着青色的天空,天空中雪片如飞散的琼花,蹁跹的玉蝶一般撒落,新的一年就在这茫茫大雪中悄悄来临了。偌大的京城却没有因为这场雪而安静下来,声声鞭炮,孩子们的欢笑,守岁的内官们饮酒掷骰,杯盏相碰,各种各样的声音沿着宫墙,向正在往宫外走去的林蓁和陆炳耳中传来。

    陆炳停下脚步,对林蓁道:“维岳,我得回去稍睡一会儿,明天宫中要举行朝贺,我们锦衣卫不到拂晓就要去殿前布置,等百官入朝庆贺。你回家后也赶紧休息一下吧。”

    林蓁点点头,两人没再多话,心照不宣的相对一望,一夜无眠的他们眼神中并没有疲惫,却带着几分兴奋和欢喜,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天地间其他的声音渐渐淡了,刚才殿内的一番谈话开始在林蓁心中不断回荡。

    林蓁从袖中掏出那枚方印,朱厚熜的话在他耳边响起:“维岳,此事若是能成,你所立下的就是不世的功勋,这方印就是你的丹书铁券,你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与国法相悖,朕都可以答应你……”

    与此同时,朱厚熜命人架起皇辇,离开太后所住的仁寿宫,踏着雪往乾清宫去了,明黄色的厚厚的帷帐在他面前晃动,他脑海中却涌起了林蓁方才过的话:“若要出海,大明缺的是银子,远水救不了近火,陛下您知不知道,银子远处有,近处也有,世界上如今最大的银矿其实离我们不远,而那位占据了双屿岛的范陶公恐怕想不到,他这么做,其实倒是帮了我们。”

    林蓁放慢脚步,抬头看着一片片向他脸上飘来的雪花,这本来对从在北方长大的他应该并不陌生,却因为穿越而让他觉得新鲜起来。爆竹声又重新变得清晰了,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几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湿漉漉的雪,低声念道:“是啊, ‘春入屠苏日,更换旧符时’啊。”

    这时,忽然有人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确是陆炳那英俊而带着淡淡笑意的脸。陆炳将手中一个陶土盆递到他的手中,道:“这是你的,你忘记了。”

    林蓁赶紧接过那个陶盆,用袖子掩住,谢了陆炳,回头往自己家走去。陆炳又在后面道:“这花……并不难养。不过阿蓁,你真的想好要走这条最难的路了吗?”

    林蓁一笑,回头道:“非此之为美,美人之贻也。陆大哥,谢谢你替她帮我把这个带来,麻烦你回去转告一声,我会好好养着,一定让它开花。”

    院门轻响,坐在屋檐下着瞌睡的莹儿跳了起来,叫上林柱儿一起迎到门口,却见林蓁脸和手冻得发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陶土盆。

    林莹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盆里那一点嫩绿的新芽,问道:“这是什么呀?”

    林蓁把那盆递到她的手中,嘱咐道:“快拿进后头最暖和的屋子里去,不能冻着了。”

    林莹赶紧学着林蓁的样子把盆抱好,跟着林蓁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声问道:“二哥,皇上他老人家跟你什么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皇宫里吃皇上赐的酒席呀?你什么时辰去?娘在后面还给你热着粥呢……对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两人走进屋内暖阁,一同把这盆的冒着新芽的花放在了架子上,林蓁对林莹神秘的眨眨眼睛,道:“你和二哥一起好好养这盆花,等花开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家人们在后院忙碌,林蓁在书斋外间的卧榻上了个盹儿,眼前是很久以前兴王府的院落里,院墙边那一抹忽然隐去的身影,还有他们举杯共酌时雪月交光的阵阵清辉。他又快该入宫了,这次则是和百官一起,朝拜皇帝,庆祝新年的到来。程氏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斋的门,将手中托盘放在旁边的案台上,托盘上面的大木盖子一开,里面热气腾腾,一碗刚煮好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一个个泡。程氏看看熟睡的林蓁,又看看那碗粥,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过一会儿再把林蓁叫醒。

    窗外风雪渐歇,天边开始发亮,新雪消融,东方那一抹光显得格外明快,让人们对新年充满了期望。阳光照进了悬挂着三尺高钟馗卷像的皇宫,也照上莹儿刚刚贴好大红色窗花的木格窗棂,又是一个除夕夜过去,新的一年就在旧曲新酒,在这家家户户如阵阵波涛如点点碎雷的爆竹声中,轻轻地敲开了百姓们的家门……

    正是:

    一年滴尽莲花漏,

    童子门前争旧符。

    烟花最解青春意,

    与君把盏饮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