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淮忧心忡忡地趴在栏杆上喝牛奶。
昨晚他几乎没睡,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老妈总警告他,如果想再长高,就得每天十点上床睡觉,所以他只好多喝一盒牛奶作为弥补。
老妈刚回来,但他刚好在昨天捅了个的娄子。
起因在于宗猩猩提了“端正作风”之类的新口号——教导处几乎每半个月都能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新口号——校风校纪的检查比先前更加变本加厉,他跟袁苑杰、袁苑杰的女朋友、王肖易还有十班的彭海,不得不专门多走一站路,到临近区的商业街去逛。昨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雨,黏黏糊糊地让人烦躁,他们在一家烧烤摊上吃饭喝酒,不知不觉错过了晚自习。
期间他只喝了一杯——只要一想起大半个月以前那次昏天黑地的呕吐,他的胃就条件反射一阵痉挛——但另外三个喝得不少。尤其是袁苑杰,连脑门都泛红了。
他们当时正听袁苑杰女朋友聊学校里的事。她是职业高中的学生,今年十八,因为比秦淮他们三个大,话时总爱以“你们孩儿家”开头。扮穿戴像二十多岁的女人,珠光蓝的眼影,血红的嘴唇,秦淮脑子里浮现出上次跟陈可南在夜店里看见的那种用包着红纸的蓝玻璃酒瓶。陈可南当时指给他看,但他醉醺醺的,记不得陈可南了什么。她的眼线和睫毛膏厚重得不像话,时间一长,有点化开了,在吊在头顶的钨丝灯泡的光线下,像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顽固的黑眼圈。
她伸长手臂,在秦淮面前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手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食指和中指上的部分剥落了,看上去像长着鳞片似的肉粉色的伤口。指甲短短的,指甲盖向上微微翘着,如同一个失去风情的女人投来的艳俗的媚眼。秦淮讨厌她的手,就像讨厌这个人。
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偶尔一阵风将雨丝吹进来,仿佛一场银灰的雾气。秦淮的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挪了挪破烂的木凳,尽量使周身被电灯照亮,仿佛这样会暖和一点。谈话的间隙,桌上突兀地冷清下来,他不由走了神,忽然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没伞,狼狈地缩着脖子,像一只收起翅膀的大鸟。
真是个倒霉蛋。
秦淮往旁边瞟去,灯光正好照亮袁苑杰油亮的鼻头。他又朝外看去,那个人走近了,轮廓倒有点眼熟。
他疑惑地在心里比对,还没回过味,那人却像一瞬间飘近了似的——居然是陈可南。
桌上慢慢静下来,如同审判开始前的那种不舒服的安静。雨声成了陈可南的脚步,满世界都回荡着这种声音。
秦淮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凳子突然分泌出粘稠的液体,把他黏在了上面。袁苑杰终于停止了嘴里喋喋不休的“操丨他妈”,放过了世界上无辜的母亲们,他女朋友也终于不再癫痫似的摆头和拨弄染黄的头发,露出镶有塑料水钻的大耳环。它们有牛鼻环那么大。
“干什么呢这是?”陈可南走过来,环视了一圈。王肖易和彭海率先干巴巴地笑出来,陈老师好。
“我不好。”陈可南从他们桌上扯了两张粗糙的餐巾纸,揩去脸上的雨水,“还不回去上课?”
“这就走,这就走。”彭海招呼老板算账,秦淮也觉得索然无味,站到了雨棚底下。突然袁苑杰抓起一个空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放,在其余人惊疑的目光里开了口,“急个屁,我还没要走呢。”
秦淮不自觉地看向陈可南。他没笑,也没有暴跳如雷,沉默地把湿漉漉的纸团扔回桌上。
彭海悄悄把老板拉到一边给钱,袁苑杰不停嚷嚷着“我叫给钱了吗?谁要走了?”他女朋友点了支烟,冲陈可南的方向喷出一口烟,:“老师算个屁,管得还挺宽。”
王肖易愣头愣脑地杵在边上,秦淮在心里回忆着他老妈平时翻白眼的刻薄模样。
“回学校。”陈可南。
秦淮两只手往兜里一揣,准备挪步子,王肖易已经滴溜溜地凑了过去。突然“砰”的一声,众人吓一大跳,袁苑杰敲碎了一个啤酒瓶,绿色的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我他丨妈走了吗?”他举起半个瓶子,指着陈可南。
彭海兔子似的三两步跑回来,又不敢走太近,在袁苑杰女朋友跟前站住了,来回地搓着两只手。“袁苑杰你干吗?喝多了?”又对陈可南,“我们这就回去了。”
“你他丨妈才喝多了!”
“行了。吃也吃完了,回去吧。”秦淮忍不住皱起眉头。
“秦淮你他丨妈多什么嘴啊,你——”
陈可南突然上前一步,踢翻了那张矮桌。酒瓶碗筷稀里哗啦翻倒一片,袁苑杰的女朋友尖叫着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擦着身上的油汤和茶水。
“我回学校。”陈可南平静地,像在谈论天气。
袁苑杰“噌”一下跳起来,踹翻凳子,彭海和王肖易冲过去死命拉住,老板赶紧把钱揣回兜里,连连招呼:“别激动,别激动!有话慢慢儿。”
“操丨你妈陈可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袁苑杰拼命想挣脱四只手的桎梏,“撒手!我他丨妈迟早叫人来砍你!”
陈可南置若罔闻,朝另外三个一点头,“回不回去?”
两个点头如捣蒜,秦淮早就在他屁股后面站好了。
最后袁苑杰并没有真冲上来跟陈可南拼命,骂骂咧咧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陈可南也没拦,拎着秦淮他们三个回了学校,直奔教导处。
宗鑫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在办公室里大呼叫,两臂腾空,像头怒火中烧的狒狒。一班的班主任老王被叫了过来,宗鑫亲自给袁苑杰父母电话,秦淮听见袁苑杰母亲在那头大哭。她真是个大嗓门的女人。那哭声像绵绵不绝的阴雨,让秦淮的左手隐隐作痛。如果不是陆续赶来的老马和石姐将办公室的门堵得严实实,他简直想夺路而逃。
这场雨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秦淮闻到自己鼻腔内青苔的腥味。这间烟雾缭绕的囚室不断缩,他快被挤进旁边的陈可南的身体里去了。
“你们给我出去。”宗鑫。
谢天谢地。再待上几分钟,秦淮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闷得当场吐出来。
走廊上的冷空气像钉子一样,把他将要脱壳的灵魂又钉回了散发出胡椒和孜然味的身体里。秦淮疲倦极了,他很少觉得挨骂这么辛苦。脑子里的一些东西探出了爪子,狠狠挠着他的头皮,他感到有点头痛,撇下被骂懵了的王肖易和彭海,到卫生间里洗了把冷水脸。
回到办公室门外,老马和石姐正好出来,一对黑面阎王似的,领着各自班上的瘟神回去。秦淮一个人靠在墙上,等得腿酸脚麻,还是不见陈可南出来。最后他索性蹲在地上,仿佛比宠物店里那些无人问津的猫狗更加境况凄凉。
门锁“喀哒”一声,一股异常浓郁浑浊的烟味从门缝里挤出来,连他都被呛得咳了两声。门内的陈可南招了招手,秦淮乖乖进去,还没来得及跟宗鑫嬉皮笑脸,办公椅里的老头儿看也不看,夹着烟头,不胜其烦地朝他一挥手。
陈可南带上门,走廊里清静极了,只闻得到深秋晚上的清冷空气。他看过来的时候,秦淮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目光。
然而陈可南什么也没。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秦淮倒希望陈可南能点什么,脸红脖子粗的教训也比现在好。这沉默让他头晕目眩。
“陈老师,顾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发话了。
陈可南转过头,活见鬼似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不准。她肺炎住院了。”
秦淮敷衍地答应了一声。陈可南问:“明天你妈是不是要来学校?”
“没有,你记错了。”
“要我个电话问她吗?”
秦淮假惺惺地笑了两声。随后他发现这笑声在安静的走廊上大声得近乎刻意,就立刻收住了。陈可南被这笑声逗乐了,笑着瞥了他一眼。
秦淮在这个眼神里斟酌着开口。“那什么,今天这个事,”他,“我挺冤的。宗主任不该给那么重的处分,我们又没有威胁你。最多就是逃了一节晚自习,对吧?”
“怕我跟你妈告状?”陈可南笑了笑,“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是怕你跟她乱。虽然你针对我吧,我可从来没要威胁你。”
“是,我还得谢谢你。”
“不不不。我就想跟你个商量,明天别让我妈来学校了。顾老师不在,我的情况你又不了解,何必让她白跑一趟。”
“我是不太了解。”陈可南点了烟,慢吞吞地吐了一口,“你妈知道你去酒吧吗?”
“你别这样。”秦淮抢上两步,试图拦在他跟前,没留意楼梯,差点摔一跟头。陈可南笑得直咳嗽,秦淮却没顾上恼羞成怒,“跟家长告状那就没意思了,学生才告状。”
陈可南慢条斯理地摸出办公室钥匙。
“以前都是我不对。”秦淮,“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改。你跟宗主任一声,别让他亲自跟我妈谈了,成不成?什么辱骂师长、拉帮结派、人身威胁,根本没有的事儿。”
“我考虑考虑。”
陈可南开门,脱下湿漉漉的大衣。秦淮亦步亦趋,围着他转。陈可南抽完半根烟,终于皱起眉头,“你回去上自习,跟着我干什么。”
“等你答应啊。”秦淮。
“我答应了。”陈可南朝外招了招手,“你回去吧。”
“你答应了?”秦淮一愣,“那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陈可南轻描淡写地。
“你保证教导处不找我家长?”
“你还跟我提要求了。”
陈可南摊开练习册,秦淮还伏在他办公桌上,迟疑地问:“那……我写个一千字检讨?”
“随便。”
秦淮原地转了两转,像找不着尾巴的猎犬,最后:“就完了?”
陈可南抬起头,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秦淮慢吞吞地直起身,往门外走,忽然听背后:“等会儿。”
他立马站住了。
陈可南按灭烟头,从钱包翻出二十块钱,“帮我去福蜜园包一份青椒肉丝炒饭。”
秦淮和那张纸币对峙了半个世纪,最后还是拿走了它。
十分钟后,他冷着脸把那盒玷污了尊严与骄傲的炒饭放到办公桌上。陈可南合上手里的——那是一本封面画着俊男美女的言情,大概又是没收哪个女学生的——掰开筷子,在腾腾的热气里看了一眼秦淮。
“怎么了?”秦淮问。
“你往里面吐口水了吗?”陈可南认真地问。
秦淮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你神经病啊!”
“辱骂师长,处分得不冤。”陈可南低头拨了拨饭。
秦淮索性扭过身子,面朝墙壁。
现在课间操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妈还没从陈可南办公室里出来。秦淮喝光最后一口牛奶,走到走廊另一头的垃圾桶丢掉,回来发现陈可南和他妈正在办公室门口道别,不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您专门跑一趟辛苦了,”陈可南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以后有什么常联系。”
“没有没有!我跟秦淮他爸工作忙,让你们老师费心了。”她一指旁边的秦淮,“特不听话,就知道让人丨操心。”
“这个年纪都这样。”陈可南露出一个和蔼和亲的笑容。
“真是谢谢陈老师您了。您别送,我这就回去了。”
两人客套地完招呼,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秦淮喜滋滋地刚叫了声“妈”,就吃了他亲妈挥过来的一记昂贵的手提包。
“要死了你!居然天天逃课,还敢去喝酒!等我给你爸电话,看他不回来抽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