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好一阵,秦淮没听见任何声音,满脑子的念头山呼海啸,盖过了一切。手脚也没了知觉,像受到极刑似的。据四肢被切断的一瞬间,人是感觉不到什么的。
大概过了三天那么久,不远处的两个男人终于分开了。陈可南推开了西装男人。其实那动作根本算不上推,倒不如是在他上臂拍了拍。男人上车离开,陈可南目送汽车消失在拐角,才朝单元楼走去。秦淮觉得自己的手僵得刺痛,因为出门忘了戴手套。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一定得改。
单元楼大门关上的瞬间,秦淮心头猛跳了一下,脱口叫道:“陈可南!”
大门“砰”地关上。下一秒又被人从里面拉开,陈可南刚探出半个身子,秦淮三两步冲上去,险些撞个满怀。
陈可南一怔,“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秦淮忙乱地拿袖子揩去脸上的雨水。陈可南见他怀里抱着个大袋子,不由问:“下雨你出去买什么?”
秦淮立刻把袋子口紧紧掩住,僵硬地:“没什么。”
大概是刚淋过雨,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发青,嘴唇微微颤抖着,自己像也察觉到了,狠狠一抿,绷成一条紧窄的弧线。毫无征兆的沉默袭击了他们,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空袭,只剩下这两个幸存者,伫立在语言的废墟上。雪白的灯光不安地闪动了一下,有年头的区总是这样。
“你什么东西在我家?”最后是陈可南先发话,“我都没注意到。”
“也可能丢在下午上课那儿了。”秦淮心神不定地随口,“嗯……一支笔。”
“那——”
“我回家了。”秦淮断了他的话,“待会儿雨下大了。”
陈可南怔了怔,随即笑了笑,点头:“我要是找到了,就周一拿给你。”又递过手里的伞,“你这个回去吧,别淋着。”
秦淮几乎是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把伞,头也不回地闯进雨里。
回到家,他衣服也没换,抱着袋子在沙发上呆坐了半个钟头,突然回魂似的,扔下东西去冲澡洗漱。
他把酒放回酒柜,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开了电脑游戏。不知怎么回事,BOSS总也过不去,最后窝火地关上了电脑。家里也憋闷,钟点工每周来扫,可他总闻到一股不舒服的灰尘味。他躺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身下凉丝丝的,像枕着一条巨蟒。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大半个钟头,突然间,他猛地抄起一个羽绒靠枕,狠狠砸向墙壁。
松软的枕头发出“噗”的一声,直落下来,撞得立在电视柜上的电视微微一晃,靠枕弹到旁边的那盆龟背竹上——大概是钟点工扫过后忘了把它摆回原处——得叶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铺在土面上的白色碎石子溅出来,一时间满地都是这种啪嗒声,仿佛无数个拇指人穿着大头皮鞋在地板上飞跑。
这钟点工真够蠢的。
秦淮重重地躺回沙发上,把脸埋进另一个大靠枕里。他闻到淡淡的鸭绒气味,像对着鸭子的屁股,于是猛坐起来。这个家布置得糟透了。
他跳下沙发,连拖鞋也没穿,粗暴地开酒柜,找到一瓶没剩多少的威士忌。这是上次一大家子聚会秦旭宏拿去的,没喝完,又拿了回来。秦淮坐在地板上,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了个红酒杯,倒上满满一杯,双手捧着一口气喝干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醒来时身下的沙发被捂得滚烫,颈子一圈黏乎乎的,似乎出了汗。口腔里依稀留着酒气,他像蛇吐信子那样吐了吐舌头。墙上余俪买的夜光钟发出幽幽的亮光,如果他现在开电视,也许能赶上球赛的尾声。他兴致缺缺地四下望了一周,没看到遥控器,索性重新躺下,往旁边挪了挪,换了块凉快的地方。
他瞥见墙角那个空空如也的大花瓶,想到平时上学住的那间房子,想到被他插在矿泉水瓶里的三枝玫瑰,想到今晚上欲言又止的陈可南——是昨天晚上。现在已经快凌四点了。
秦淮重重地叹了口气,脸朝下扑进鸭绒靠枕里,一只手胡乱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周一他起了个大早,还有时间慢慢整理乱翘的头发。收拾好了,镜子里的人却还是一脸蠢样。他坐回沙发,望着酒柜出神。直到不得不出发了,才开酒柜,仍旧把那瓶酒装好。
他走到学校门口时,陈可南刚好从旁边的连锁超市里出来。陈可南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看着秦淮了,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陈可南很有些受欢迎的年轻老师的通病,心情好的时候爱欺负学生,逗得他们团团转,像捉弄动物。
秦淮看见陈可南把收银票扔进垃圾桶,两只手空空的,猜他是去买烟。陈可南的烟瘾不轻也不重,有时秦淮见他烟不离手,有时似乎又一整天都不碰。就跟自己一样。他这么想着,跨进学校大门。
这一整天秦淮都很安静,连老马都在数学课上调侃,难得见他睁着眼睛上课。全班一阵哄笑,秦淮却没什么反应,举手要去厕所。
经过四班教室,他透过玻璃,看见陈可南站在讲台上,仿佛是余光瞥见了他,忽然转过头,很快地跟他对视了一眼,又移了开去。秦淮感到心脏猛跳了一下,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胃里曲曲绕绕地升上来。他立刻走了。
他突然怕起了下节的语文课。
数学课下课没一会儿,秦淮正琢磨着翻墙出去买烟,谭老头走进来,下节上地理课,因为下午他要出去开会,临时跟陈可南调了课。秦淮听了,心里微微一松,却同时更恨谭老头了。
秦淮发觉这天几乎都没见到陈可南,除了升旗仪式。他想不起之前的每个周一陈可南是不是也这么行踪不定。升旗仪式时,秦淮照旧站在队伍末尾,陈可南站在最前面,是众人的缝隙七拼八凑出的一个影子。
下午倒数第二节历史课一下,秦淮就跑了出去,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到后面的网吧去找胖子网管于晓诚。两人坐着抽烟,于胖子开着电脑麻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吹牛。
“放学了。”于晓诚忽然,手指向上一指,“你听见没?”
秦淮听到隐约的铃声,远得像眼前这渺渺烟雾做的一个梦。
他踩着晚自习的上课铃回到教室,一见他,严向雪就:“陈老师让你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去他办公室。”
秦淮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那声响很轻,听着倒让人以为是一声笑。
他故意等课间过了大半才上五楼,办公室里很热闹,除了阎榆都在。杨清鸿在整理试卷,石燕在电脑上敲敲,秦淮一走进去,她的手机就响起来。
陈可南在批周末作业的作文,余光瞥了秦淮一眼,头也不抬地问:“最后一节我的课跑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秦淮想扯谎被某个老师叫走了,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再,只是盯着陈可南的侧脸。
陈可南放下笔,终于用正眼看他,“记了你一次旷课。”
秦淮耸了耸肩。
“你无所谓,我也没什么好的了。”陈可南重新拿起笔。
秦淮的手揉着裤缝,见陈可南自顾自地批作业,不再一句话,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仿佛吃了一惊。上课铃过,杨清鸿收拾好东西起身,陈可南跟她道别,又看了秦淮一眼。“回去上自习。”
秦淮轻轻咳嗽一声,装作无意地轻轻一碰陈可南的胳膊。“我有话跟你。”他声。
石燕像是在训自己的女儿,声音越越大,快步走出去,低跟皮鞋踏得地砖嗒嗒作响。陈可南的笔尖点了点纸,“放学再。”
秦淮心神不定地回了教室。一个钟头的晚自习像被人偷了似的凭空消失了,教室里的人已经走空了,他还坐着,数学练习册摊在面前,页脚被揉得软烂。“你还坐着干嘛?”刘峰扛着扫帚问。
“没什么。”秦淮一伸腿,腿下立刻传来塑料袋的声响。他像被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三两下收拾好书包,提着袋子走了。
石燕在办公室里骂学生,秦淮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等得腿都麻了,他弯下腰,几乎蹲在地上,石燕终于背着包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个垂头丧气的学生。秦淮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陈可南在看电脑,等他走近才发现,关掉了电影。
“我还以为你走了。”他笑了笑。
秦淮忽然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了他办公桌上,微微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他。
“你喜欢男的吗?”
陈可南挑了挑眉毛。
“我那天看见那个男的亲你了。”秦淮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袋子,“你没跟我过。”
陈可南动了动鼠标,点了关机,微微一笑。“我直接承认和我也喜欢女的,哪个听起来不那么吓人?”
“你现在这句话就挺吓人的。”秦淮诚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