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关于时间和其他的一切

A+A-

    一、关于达摩克利斯之剑

    秦淮这个夏天就满二十了。他一整年没回来,秦旭宏把他的零花钱管得很紧,早就警告他不准大手大脚乱花。但他起初不相信他爸真的这么绝情,直到买机票的时候提示余额不足。

    那天晚上他给陈可南了整整两个钟头的电话,陈可南一直在研究屏幕里的秦淮是不是气哭了。秦淮背着灯光坐,非常影响陈可南的判断。

    飞机落地是午夜,秦旭宏开车去机场接秦淮。“给你和我妈在机场免税店买的。”秦淮刚在飞机上睡过一觉,着呵欠递来一个大口袋。

    秦旭宏随手接过,开瞄了一眼,“你妈又叫你买香水了?她上星期刚买过。”

    秦淮一怔,开自己手里拎的那个,赶紧换过去,“拿错了,这个才是。”

    秦旭宏看了他一眼。秦淮别过头找安全带,“飞机上睡得我浑身难受。”

    高速公路上车流稀少,偶尔有那么一辆超过他们,眨眼就缩成一粒红光闪烁的尘埃。

    “叫你给伯伯姑姑们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都买了,放箱子里的。”

    “你还给你同学带东西了?”

    “没有啊。”秦淮心不在焉地,歪在座椅上,揉了揉后脑勺翘起的头发,“我给谁带啊。”

    秦旭宏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秦淮被看得心头一跳,突然觉得车里的空调温度过于低了,像片剃刀从他皮肤上刮过,汗毛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椅子上仿佛全是利齿,让他不安地动来动去。

    “爸。”他直直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我想跟你个事。”

    “谈朋友了?”秦旭宏淡淡地问。

    秦淮僵着脖子点点头。注意到秦旭宏根本没看他,他又轻飘飘地干笑了两声,然后:“是个男的。”

    仪表盘上的车速指针从一百跳到了一百二十。

    车里一片死寂。秦淮心翼翼地窥探他的脸色,秦旭宏被路灯光线隐约照亮的脸上平静无波,甚至在阴影里有种柔和安详的意味。秦淮像是受到了鼓舞,一口气猛吸到底,“你、你也认识。”他断断续续地,“陈可南。你还记得吧,就是——”

    “你高中那个老师。”

    秦淮连连点头,“对对对。”

    一阵推背感猛地袭来,秦淮一把抓住车顶的拉手,惊恐地看着鲜红的指针指向的那个数字,“爸爸爸——”

    “叫什么叫。”秦旭宏平静地。

    秦淮努力咽回已经跳到口腔里的心脏,看见车外路灯的影子几乎连成一片,像一条金灿灿的绞索,每一道落在车前的影子都被车轮无情地碾了过去。

    秦淮觉得每一道影子都像是一个陈可南。

    二、关于球队

    陈可南拉开家门,惊讶地发现眼下微青的秦淮提着大包包站在门外时,还不到早上七点。

    “昨天我脑子一热,跟我爸了我俩的事。”

    “难怪我眼皮直跳。所以你——”

    “我被包扔出来了。”秦淮径自走进卧室,霸占了陈可南余温尚存的床,“我倒个时差。”

    “你睡你的。”陈可南转身出去,“我得喝口酒,压压惊。”

    “早上喝酒,你终于是一个合格的酒鬼了。”秦淮裹上薄被,舒服地叹了口气,“你要不要考虑把你珍藏的辞职报告印出来?”

    陈可南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正在开电脑。”

    头一个星期两人忙着做丨爱,厮混得记不清日子。周末晚上陈可南接到电话,才想起尹东明天要回来了,得去机场接他。

    秦淮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冷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前年第一次听见他跟陈可南视频电话的情形。

    当时秦淮刚洗完澡出来,听见客厅里响起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你谈恋爱了?”

    他探出头,看见陈可南正对着手提电脑削苹果,“是啊。是个——”

    “别别别!别!”电脑里的人语气激动,“瑶瑶!陈可南谈恋爱了,我跟你赌,这回还是个女的。你先别,我等她回我。”过了一会儿,男人,“不可能!南子,快告诉他是女朋友。”

    “男的啊。”陈可南漫不经心地。

    “干!我又要给她买口红了。”男人,“你俩怎么认识的啊?”

    “工作认识的。”

    “你同事?”

    “不是。”

    “总不会是你学生吧?”男人大笑片刻,突然一噎,“真是你学生?”

    “别这么大惊怪。”

    男人了一长串,但网络信号不好,一个字也没听清。陈可南嚼着苹果,“听不见你什么。”

    “我……你……我们这儿就这棵芒果树底下有信号,喂,喂!听得见吗?”

    “现在好了。”

    “给你看看风景啊。有空来,带你感受一下疟疾。”男人,“那朋友几岁了?是不是得管我叫叔叔?”

    陈可南看了一眼对面的秦淮,笑出声音,招手让他过来,“来来来,跟你尹叔叔两句。”

    秦淮一屁丨股坐到陈可南身边,看见一个黑黝黝的男人站在野外,戴着大草帽,大墨镜,身上套着颜色艳丽的防晒衣。男人讪讪笑了两声,“你好你好。别在意,别在意。”

    陈可南把削好的苹果片递到秦淮嘴边,秦淮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嚼苹果,“你好。尹、叔、叔。”

    “不敢当不敢当,哎——我这儿又没信号了,你什么呢南子?得,不了啊,公司还有事儿,我回去了!”

    秦淮正坐在车上回忆这桩事,就看见陈可南和尹东走了过来。

    “还挺热。”尹东和秦淮握了握手,“你好,我是尹东,之前我们在视频里见过。”他嘿嘿直笑,“今天麻烦你了。”

    “不客气。”

    秦淮开车,陈可南坐在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后座的尹东话,着着就讲起了两人从前在大学的事。

    “南子在情场上那是身经百战,”尹东,“也有好处,特别会疼人,真的。”

    秦淮嚼着口香糖,“是啊,他可谈过不少。”

    “浪子回头金不换!”尹东哈哈大笑,“我们那会儿都开玩笑,他谈过的能串成一个球队。”

    “这样啊。”秦淮从墨镜后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的陈可南,“篮球队还是足球队?”

    尹东的笑声一噎,突然开始上上下下地找手机,捧着那金属东西,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嗯?”秦淮叫,“陈可南。”

    “我睡着了。”陈可南。

    三、关于生命之泉

    秦淮进门扔下包,陈可南正坐在餐桌边批试卷,“回来了?”

    “我洗个澡,热死了。”

    秦淮洗澡向来很快,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去厨房拿杯子。“陈可南,你又喝酒了?”

    陈可南立马否认。

    “放屁。”秦淮,“昨天冰箱里还有八瓶酒。”

    陈可南放下笔,难以置信,“你还数?”

    秦淮一口气灌下半杯水,拉开椅子坐在他旁边,“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世界末日来了,还是你爸妈要见我?”陈可南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哦,这好像是同一个问题。”

    秦淮一巴掌拍在他腿上,“严肃点!你不觉得你喝酒喝得太多了吗?”

    “停。”陈可南,“不谈这个。”

    “我认真的。”秦淮跟着他往卧室走,“我今晚上见的那个朋友,他叔叔大前天出去应酬,喝酒喝死了,还不到四十岁。还有我爸妈一个朋友,前年死的,酒精肝,也才四十多。”

    陈可南往床上一躺,“那我得抓紧时间,没几年能喝了。”

    秦淮抓起一个枕头砸到他脸上,“陈可南!”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懂不懂?”陈可南翻了个身,感觉到秦淮也跳上了床,伸手一把揽住他。

    “别跟我扯鸟淡,我正经事呢!”秦淮跪坐在床上,揪住陈可南的衣服,“真的,你先戒一段时间试试。”

    陈可南装死,一动不动。

    秦淮把手伸进他的衣服,用力拧了一把柔软的肚皮,被陈可南一巴掌扇在屁丨股上。秦淮伏下丨身吻他,“你试试呗。”

    陈可南咬着他的嘴唇,含混地,“你已经杀了百分之七十的我了。”

    “我陪你戒,”秦淮边边解他的皮带,“我也不抽烟。”

    “那行。”陈可南抚摸秦淮后腰的手慢慢滑进裤子里,“我没收了。”

    “你也不能抽。”秦淮,“你在我跟前抽,我忍不住。”

    陈可南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屁丨股,“你叫我出家就直。”

    秦淮疼得骂娘,一口咬住他的喉结,下一秒就被陈可南按倒在床上。

    半个月后,梁思思请陈可南吃饭,聊起自己最近看了不少道教的书,平心静气。

    “光练瑜伽根本不够,有些客户简直能把你当场气死。你看我眼睛下面这新长的几粒斑……哦,我涂了粉底,你看不见。”

    陈可南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我看你气色也不大好,跟朋友吵架了?”梁思思问,“他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跟同学出去玩了。”

    梁思思拿出一支烟,在包里翻来找去,“借个火,我火机不见了。”

    “没有,戒了。”

    梁思思只得放下烟,翻开酒水单,“咱们喝什么?”

    “茶水。”

    梁思思神情震惊,“你不会连酒也戒了吧?”

    陈可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百分之八十的你已经死了。”梁思思叹息地。

    陈可南一下子合上酒水单,叫服务员,“来二两你们的梅子酒。”

    于是戒酒计划在这个晚上宣告破产。

    秦淮开家门,陈可南正在看电视。

    “这么晚才回来。”

    “多了两句。”秦淮没看他,“我先去洗澡。”

    陈可南看了他一阵,忽然:“你过来坐,我有话跟你。”

    “我先洗澡,热得要命。”

    “你过来。”

    秦淮远远地坐在沙发一角,“你。”

    陈可南一下子起身,没等秦淮跳起来,就被他按倒在沙发上。陈可南闻了闻他,“你抽烟了。”

    “没有!”秦淮的耳朵忽然红了,“那是他们抽的,放我起来!”

    “秦淮同学,”陈可南愉快地,“你不老实。”

    “就一口,就一口!”

    秦淮终于从陈可南手里挣脱时,裤子都被剥了一半了。他赶紧提起来,“狗鼻子这么灵。”

    “秦淮,”陈可南微笑着,“我们个商量。”

    第二天冰箱里多了两罐啤酒。“你一个月的量。”秦淮,“这总行了吧。”

    陈可南亲了他一口。

    “起开,别烦我。”

    四、关于更上一层楼

    秦淮大三暑假的某一个下午,躺在床上的陈可南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秦淮猛地坐起来,“你再一遍?”

    “我在考虑读博。”陈可南,“读了博士去教大学生,我就有完整的寒暑假了。”

    “你当年为什么不读?”秦淮问。

    陈可南瞥了他一眼,不吭声。

    “嗯?”

    “我导师差点没让我毕业。”

    “为什么?”秦淮问,“你怎么招惹你们导师了?”

    “我当时跟他女儿谈恋爱。”

    秦淮哼了一声,“活该。后来呢?”

    “他女儿特别敏感,处的时间长了,我觉得不太合适,刚好那会儿赶上写论文,就拖了一阵子,最后我还是提了分手。她找我复合几次,我都没答应,她有点想不开——”

    秦淮吃了一惊,“自杀了?”

    “那倒没有。医生她有些抑郁倾向,精神上比较脆弱。”陈可南,“我导师气得差点当场揍我,我哪还敢继续读博。何况那时候也贪玩,念书早念烦了。”

    秦淮翻了个身,“我好容易要毕业了,你又回去读书?”

    “你可以来每天接我放学。”陈可南笑着,“能开你爸的大奔最好,让我也炫耀一下。”

    “不要脸。”秦淮抱住他,无声地笑起来。

    五、关于房子和狗

    陈可南要回家办房产手续,秦淮耐不住寂寞,又无家可归,索性跟着包行李,当起了陈可南的尾巴。一出机场,他就情不自禁骂出声,“这也太他丨妈闷热了。”

    陈可南从兜里掏出墨镜,“叫你别来,你非来。”

    两人挤地铁回市区,陈可南家里没人,房子不算大,收拾得却很干净。秦淮背着手,将家里每个角落都细细看了一遍,自顾自地笑,“陈可南,原来你家长这样。”

    “怎么了?”陈可南问。

    “没什么。”秦淮笑个不住,被陈可南一直看着,他倒像不好意思似的,靠坐在沙发扶手上,拿脑袋顶他的胸口,“别老盯着我看。”

    房子阳台上种满了花,听都是陈可南父亲种的,栀子,茉莉,月季,绣球,忍冬,盆盆枝肥叶壮,几乎让人没法落脚。一大盆茉莉开得正盛,清香浮动,秦淮心翼翼地跨来跨去,生怕踏坏了。

    “养得真好。”秦淮,“我们家什么都没养,没人管,院子全长杂草,我妈叫人拔了,到现在都一直秃着。”

    “你们家养摇钱树。”陈可南调侃。

    秦淮不搭理他。

    晚上睡觉前,秦淮终于忍不住问:“你爸他们不回来住?”

    “他们住乡下那个大工作室。我爸平时没事就回来照顾他这些花花草草,这两天我们在这儿,可能就不会过来了。”

    “你爸也知道我来?”秦淮问,“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放心。”

    “你早就告诉他了?”

    “我谈第一个男朋友的时候就告诉他了。”

    “不是夏开霁?”

    陈可南又装聋作哑,秦淮愤愤地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

    陈可南闷声笑起来,反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别生气。”

    “谁稀罕!”

    第二天秦淮睁开眼,陈可南已经不在身边了。陈可南似乎中途叫醒过他,可他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过什么。

    秦淮着呵欠起床洗漱吃饭,收拾好已经十点多钟了。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他拉开门,“你上哪儿去了啊,等你半天。”

    一个牵着头伯恩山犬的女人站在门口,和他大眼瞪眼。

    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年纪,褐色皮肤,戴着顶白色渔夫帽,一身穿得花花绿绿,如同印象派油画,手上戴着好几只花纹古怪的金属镯子。大狗呼哧呼哧地吐舌头,冲秦淮吠了两声。

    “你,”秦淮犹豫着问,“你找谁?”

    “你是阿南的朋友啊?”女人摘下帽子,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你好你好,我是蓝悦。”

    秦淮和她握手通了姓名,请她进来坐。她换了鞋,大狗解开绳子直奔空调前的地板,趴下不动了。

    “我是阿南爸爸的老婆,他没同你讲过?”蓝悦笑眯眯地,“你长得很靓哦,我听阿南过你。”

    秦淮挠了挠后脑勺,只是笑。

    “我国语讲得不好,他们两个经常一起笑我,”她笑着飞快地了一句,秦淮没听明白,大概是骂人的话,“你还是能听懂?”

    秦淮连连点头。

    “你们过来可以多玩两天啊,你以前有没有来过?叫阿南带你转一转,我最近也没事,可以开车带你们。明天你到我那里去,阿南爸爸想看看你,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过来。”

    大门被人推开,陈可南走进来,大狗站起来摇了摇尾巴,又趴了回去。“蓝姐。”陈可南叫她,“你怎么来了?”

    蓝悦叽哩哇啦了一长串,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给他。陈可南接过来看了看,“我问了,今天下午就能办。”

    蓝悦点点头,又了两句,两人一齐朝秦淮看过来。秦淮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陈可南笑起来,“他听不懂的。”

    “我去给你们买点冰沙,等我回来一起吃中饭。”

    陈可南指着空调前一动不动的大狗,“把你的狗牵走。”

    “它就待一会儿,再去外面就要给它热死了。”蓝悦带上了门。

    陈可南走过去拨弄了一下空调扇叶,大狗又懒洋洋地摇起了尾巴。“大罗,”陈可南叫他,指了指秦淮,“你弟弟。”

    秦淮瞪他一眼,“谁是它弟!”

    “这狗要是人,得有四十多岁了。”陈可南在沙发上坐下,“大罗,过来。”

    大狗走过来,停在两人面前。秦淮试探着摸了摸,“你怎么管她叫姐啊。”

    “她才大我十几岁,叫阿姨不太合适吧。”陈可南拨了拨狗耳朵,“她是不是话特别多?跟你什么了?”

    “我觉得她人不错。”秦淮耸了耸肩,“要是我爸妈也这样就好了。”

    陈可南笑了笑。

    第二天秦淮见到了陈可南的父亲,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留普通平头,穿着破洞牛仔短裤,露出两条肌肉发达的腿。秦淮听他是北方人,话依稀还留着北方口音,话慢吞吞的,急了也用这里的方言骂人——被绊了一跤的时候。

    他待秦淮很亲热,问长问短,像照顾孩子,还拿竹笼逮了两只蛐蛐送给秦淮玩,又讲陈可南时候的事给他听。据当年陈可南他母亲费了好大劲把陈可南送去一家很好的私立初中念书,没多久她去香港,让陈可南父亲照顾陈可南。他父亲要去山里采风写生待大半年,干脆让陈可南转学到他落脚的那个镇上。

    秦淮听得目瞪口呆。蓝悦在一旁听了,他一直都这么不着调,他也不生气,哈哈大笑。

    “阿南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待着,我跟他丨妈妈经常都不在。”他跟秦淮,“怕寂寞,长大了就玩儿命谈恋爱。高中就谈,还追过他们学校的女老师,告到他丨妈妈那儿,被狠揍了一顿才老实。去外地大学没人管,就野疯了。”

    “谢谢爸,”扯着橡胶水管替他浇花的陈可南看过来,“您老人家可少两句吧。”

    晚上蓝悦和陈可南父亲一起做饭,陈可南抄着手出门,去附近的路上东游西逛,大罗懒洋洋地跟着,舌头仍旧拖在外面。

    秦淮去外面找他,戴着陈可南他父亲借给他的宽檐草帽,看见陈可南站在灰尘仆仆的路边,歪戴着一顶漂亮的巴拿马草帽——那是蓝悦的,不过他压根不在乎——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去逗大罗,大罗伏在一旁,掀了掀眼皮,理也不理。陈可南的嘴唇动了动,大概是在骂它,把狗尾巴草冲它扔过去,轻轻砸在它鼻子上。大狗被弄痒了,猛地甩起脑袋,引得陈可南笑起来。

    落日从西天猛倾下来,像一笼火红的热炭,半个陈可南都被映成了金红色。炎热的风吹过来,把柳絮吹到他身上,把细粒的灰尘吹到他身上,把葡萄灰、玛瑙粉、茄皮紫、鸡血红的晚霞吹落到他身上,一整个落日都吹到他身上,一整个黄昏都在他身上。陈可南低下头,鼻尖的阴影落在他上唇,那是今晚的第一滴夜色。

    秦淮的脚动了动,没有迈出去。他情愿站在这里一辈子。

    六、关于定格和流逝

    秦淮毕业那个夏天,陈可南和秦淮的父母一起出席秦淮的毕业典礼。

    陈可南出发之前,秦淮发誓两个月前已经跟父母和解了,而且他们也知道他会去。陈可南将信将疑,去机场接秦淮父母的头天夜里,他在床上再三逼问,秦淮终于承认两个月前他爸给他过一次电话,问毕业典礼的事,一个星期前他才告诉他们陈可南也要去,并且没等他爸妈吭声就挂了电话。

    陈可南沉默了很久,最后要去买瓶伏特加。

    两人在机场接到了秦旭宏和余俪。秦淮干巴巴地叫了爸妈,他俩点了点头。经过陈可南身边时,余俪看了他一眼,秦旭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四人在餐厅吃晚饭,餐桌上安静得犹如行刑台。秦淮不断地把手伸到陈可南的腿上,用他的裤子揩掉掌心的汗。陈可南暗中瞪了他一眼。

    “味道不错。”秦旭宏。

    余俪点了点头。

    秦淮讪笑,陈可南点头附和了两句,对面两人都没应声。陈可南的视线不由滑向邻桌的酒,秦淮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毕业典礼上,四人合照了一张,谁都没笑出来,肃穆得如同出席葬礼。秦淮气得直挠头,陈可南不知道从哪里借到一支烟,跟他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完了。

    四人同一趟航班回国,座位隔着半个机舱。陈可南睡了几个钟头就醒了,秦淮蒙着眼罩,脑袋垂下来,顶心几乎抵着他的肩膀,似乎睡得正沉。陈可南刚开灯,就看见秦旭宏从前面走过来。

    秦淮微微一动,陈可南替他拉了拉毯子,秦旭宏走到跟前,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陈可南朝他笑了笑,他没作声,又看了眼睡觉的秦淮,走到后面去了。

    等着取行李时,秦淮一直心翼翼地窥探他父母的脸色,拿不准自己是回家还是仍旧滚回陈可南那里。他努力想跟余俪话,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秦淮只好丧气地回到远远站在另一旁的陈可南身边。

    出租车驶到跟前,秦淮终于:“爸,妈,你们回去慢点啊。”

    余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秦淮立刻闭嘴。陈可南照旧当自己根本不存在,泰然自若地开后备箱,替他们搬行李。

    秦旭宏转过身,淡淡地:“我们走了。”

    “行,”秦淮连连点头,关上后备箱,“你们慢走。”

    “那我们走了。”秦旭宏看着秦淮,又了一遍。

    秦淮愣愣地盯着他,一旁的陈可南先笑起来,“叔叔阿姨慢走。”

    出租车绝尘而去,秦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开一看,竟然是秦旭宏发来的短信。

    “周五回家,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