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因天气渐冷, 宫里这几日已烧起了地龙, 殿内龙涎香弥散,暖意盎然, 陶志坚跪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垂着头,眼睛久久地盯着上面金银线织就的团锦花纹, 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不禁隐隐生了几分懊悔。
终于,那个清冷悠远的声音再度响起:“嗯?你的意思是,要我收回封赐你的爵位?”
事已至此, 没法临阵退缩, 陶志坚硬起头皮道:“是。”
“男儿生世间, 及壮当封侯。封侯拜爵,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 你却跟我你不想要。”冰轮靠在椅背上, 淡淡的道:“这事儿,千百年来怕是头一遭罢, 也是奇了怪了。”
陶志坚道:“微臣宁愿拿忠勇侯的爵位,来换取一个普通的武职。”
冰轮道:“你应该清楚, 你如今的情况,没法再回铁卫军中,也不适宜再呆在诏狱。”眼神从他左臂衣袖处扫过, 心中叹了口气, 语气温和了几分:“安心做个侯爷, 这辈子尽享荣华富贵,今后延及子子孙孙,这样,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满意么?”
“太后隆恩,微臣铭感五内。但微臣虽断一掌,并非残废,尚能报效朝廷,为国出力。”到此处,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眼里竟泛起泪光:“臣尚未到而立之年,若要臣从此安居深宅广厦,每日华服轻裘,珍馐玉馔,出则车轿,入则扶持,实是要了臣的命。”
话犹未了,冰轮也不禁失笑,对一旁的高贤道:“听听这话,倒好似我封他,竟是害他一般。”
高贤陪笑道:“忠勇侯一片赤心,不慕名利,实是难能可贵。”
陶志坚磕头道:“求太后成全。”
“我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享享福,你既执意如此,叫我也无法。”冰轮敛了笑容,略作思索,道:“你是不能呆在宫里了,外放我也不放心,那么去外卫军罢,在柴彪手底下任个都统辅助他,这样总行罢。”
外卫统领之下只设两名都统作为左右手,是相当有权力的职位,陶志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愣在那里。
冰轮也不在意,又道:“还有,既然封你为侯,又焉有收回之理?今后不可再提拿爵位换职位的话了,君无戏言,你当封爵是儿戏么?”
话语似很重,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高贤看得着急,终是忍不住声提醒:“侯爷,还不快快谢恩!”陶志坚如梦初醒:“臣乃一介粗鄙武夫,还求太后宽恕失言之罪。” 心里感激涕零,热血澎湃,又道:“太后天恩浩荡,臣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倒不用如此,你把这京城守好了,把九座城门给我看好了,那就是尽了忠了,我也就欢喜了。”冰轮取过一封折子,口中道:“回去等着旨意罢。”
陶志坚虎目含泪,恭恭敬敬又磕了几个响头,方才退出。
眼前的这道折子,却是十余名大臣的联名折子,为前首辅王忠鸣冤,奏请皇帝重新起用,由他回来住持内阁,名单里还有三位现任阁臣的名字,这本不奇怪,王忠忠直为国,素来为人敬重,他本是因瞧不惯霍牧专权跋扈,这才获罪于冰轮遭到弃用,如今冰轮亲手把霍牧拉下马,这些人揣测她的心意,便一起上了这折子。
冰轮锁着眉头,本已拿起的朱笔却慢慢放下了,高贤正换了奶茶来,她随手接过,刚尝了一口,汪又兴走进来,到案前请了安,轻声道:“太后,奴才刚听得消息,撷芳宫那边传了李太医过去。”
“嗯?”冰轮放下手中茶盏:“宸主子怎么了么?”
“主子似乎这一向睡得不怎么好,李太医给开了些养心安神的药。”
汪又兴言语有些吞吞吐吐,果见冰轮面色微微一沉,高贤连忙跪下:“是奴才失职,奴才立即叫人彻查,看是否有人捕风捉影,在宸主子面前了什么,引起主子不安。”
“罢了,朝阳门近在咫尺,发生了何事,死了多少人,还有谁不知道么。”
高贤闻言稍觉安心,冰轮忽然想起一事,道:“若皇上知道这事,必定要去看她,你派人去长乐宫传话,没经过我同意,皇帝以后不可随意去见宸主子。”
高贤忙应道:“是。”
冰轮重新开一份折子,却是雍州将军及灵州州牧等上的另一封联名折子,她将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合上了,连同刚刚那封奏折一起,搁到了一边。
才十月过半,上苑的梅花已零星绽放,一颗颗红色的白色的花苞俏立枝头,为晦暗沉闷的初冬增添了一抹亮色。
冰轮披了一件雪狐裘,越发显得身姿挺秀,肤白似玉,她一边漫步向前,一面环顾四周,道:“今年的梅花,必定开得比往年还要好,树下埋的那些酒,到时该取出来大摆几场梅花宴了。”
“太后还是这般有兴致。”慧显微微一笑,道:“记得以前在将军府时,每逢冬春花开之际,您就要拉着姐。。。。。。”忽而察觉到失言,生生住了底下的话。
冰轮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伸手扶住一株树干,静默良久,面上浮起一丝恍惚的笑容:“是啊,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不亲自干这事了,但宫里的各主子以及那些奴才们,每年都会想着。”
慧显低头不作声,高贤远远的跟着她们,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冰轮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润兰,你。。。。。。你是执意不算还俗了,是么?”
“太后,我当初出家,的确是无奈之举,那时心中满是执念怨恨,后来承蒙师父教导感化,慢慢得到平静,到如今我对尘世之事,已无丝毫留恋牵挂,也许皈依佛门,注定是我最终的归宿。 ”慧显看着她线条优美的侧颜,忍不住又道:“也希望太后不要一直被往事羁绊,慢慢解开心结,这事并非您的过错,若您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姐泉下有知,也无法安心。”
冰轮仿若没听到她后面的话,道:“这样也好,你就陪着她罢。当初因不想张扬,所以皇慈庵的建筑规模不大,以后还要再扩建些儿,现在英王妃已经回京,你那几位师姐们也不必再守在孤云峰上了,实在是太不便了。”
“是,太后眷顾,贫尼代她们谢过。”
冰轮继续朝前走,缓缓道:“还有,这次京中巨变,死伤无数,闹得宫里城里日夜不安,人心惶惶,我已经下旨请龙德寺的法智方丈、伏虎寺的明远住持以及金马寺的怀宽住持,自本月二十日起,在宫里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你到时也带你的师姐妹和徒弟过来,同紫庐庵的师太们一起前往后宫诵经作法,为死去的亡魂超度,以安定人心。”
慧显垂首合十,应道:“贫尼遵旨。”
暖帘被挑起,一股温香便拂面而来,地毯极厚,踩在上面没有半点声响。冰轮盘着膝,如入定一般端坐,待莲真靠近,双目已然张开:“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我去蕴儿宫里了会子话。”莲真方了一句,冰轮已含笑伸出手,携了她上炕,高贤知趣,亲捧了一盏牛乳放在几上,便悄然退下了。
“你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莲真在她身侧坐下,微微仰起脸:“我只当你睡着了。”
“本来想着很多事。”冰轮望着眼前明净甜美的笑脸,一本正经的道:“不过一见到你,就什么都没法想了。”
“冰轮,你是君子还是人?”
“什么?”
莲真得意洋洋:“君子真话,人假话。”
“那我刚才那刻便算是君子罢,但我很快便要有人的行径了。”话之间,冰轮已拥她入怀,轻声在她耳边道:“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莲真面上微微一红:“我不知道。”
冰轮嘴唇贴着她巧的耳垂,声音愈发暧昧:“真不知道么?”
莲真只觉身上微凉,一只手已滑入自己衣襟,她低呼一声,游鱼般从她怀抱里滑开,勉强在炕前站定身子,面上若无其事,声音中却犹带娇喘:“就是不知道。”
冰轮扑了个空,先是一怔,旋即咬着牙笑:“好啊,你跟谁学了装模作样这一套的,今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寝宫本极暖和,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冰轮自后面搂住莲真纤腰,仍不住轻吻着她的脸颊、脖颈。
莲真神色慵懒,倦得似乎眼睛都睁不开了,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甜笑,向后轻抚着她的头:“冰轮,我爱你。”
“我也爱你。”
冰轮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终于安静下来,良久,轻声道:“听你这阵子都睡不好,怎地没跟我?”
“你够多操心的事了,我不想分你的心,再就是做了几个可怕的梦而已,唉,我真不该跟蕴儿提起,结果她就题大做,非要让李太医去看我,闹得众人都知道了。”
“嗯?瑞太妃要李茂去看你的么?”
莲真心里咯噔一下,明知冰轮精明无比,言语间不禁多了几分心谨慎:“嗯,她就马上发了人去太医院啊。”很快又岔开话题:“其实也不是每晚都睡不好,在你身边时就挺安稳的。”
冰轮微微一笑,手指温柔梳理着她的长发:“那今晚你肯定能睡个好觉。”
“冰轮。”
“怎么了?”
“你准备请众多高僧法师来宫中做法事,为什么?”莲真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我知道你从来不信这些的。”
“我是从来不信这些。”
莲真注视着她,眼里充满渴盼:“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做,是。。。。。。是因为我么?”
“大部分是因为你罢。”
“那部分呢?”
“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心,慢慢地不要再受那场血腥屠杀的影响。”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我,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为我做着许多事,照顾着我的感受。”莲真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呢喃着道:“冰轮,你待我真好。”
冰轮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了一下:“不,我待你不好,是你容易知足罢了。”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像我这样的人,纵使对一个人好,也时常会担心,不定自己哪一天就会做伤害她的事情。”
莲真轻咬她的耳朵:“你会伤害我吗?你忍心吗?”
“这可不准。不过,如果有一天我如果伤害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爱你的。”冰轮神色半真半假,到最后,已不觉敛了笑容。
“我只要听到后面那句话就够了。”莲真身子贴得越来越紧,低喃道:“冰轮,抱紧我好不好?”
冰轮依言抱紧她,想了一下,仍是忍不住继续道:“还有,英王妃很快会来见你了,她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嘘,我现在不要听这些。”柔若无骨的纤手按住她的嘴唇,继而轻轻在上面摩挲,冰轮一颗心急速跳动,再也不愿有一丝挣扎。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轻轻拍着窗棂,屋内烛光朦胧,依旧满室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