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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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余夏始, 天气渐热。这日冰轮在碧漪湖畔的临清阁设了酒宴, 宴请雍王霍凌。

    日丽天蓝,微风习习, 眼前一湖新荷, 嫩叶如卷,宛如无数翠钿,此情此情,无酒已可醉人, 何况那坛蔷薇露,已经喝去了十之六七。

    “当歌对玉酒, 匡坐酌金罍。”霍凌靠在椅中, 手指轻击桌沿,已有了几分酒意, 笑道:“如此生活, 方是神仙才有的日子。”

    青衣婢捧着灵芝纹青玉执壶,轻手轻脚上前,金杯中酒复又满上。冰轮目光依旧清明,唇边挂着微微笑意:“自皇上登基以来,堂哥身兼数任,片刻不得闲暇, 今日特邀你过来, 便是想叫你放松放松。”

    霍凌道:“倒是多承长公主体恤, 我久不沾酒, 只怕误事, 到你府中,才敢如此纵怀畅饮了。”

    冰轮慢慢放下手中玉箸,方始转入正题:“除了请你喝酒之外,我还准备了一样礼物,想你让带回去。”

    “这可不敢当。”霍凌笑道:“吃饱喝足,怎好伸手再拿?”

    冰轮眼神多了一丝玩味:“这个礼物么,倒是不需要人拿的。”

    微微点了点头,高贤会意,急朝门边递眼色,须臾,门被轻轻推开,汪又兴领了两名华服女子进来,走到桌前,分别朝冰轮和霍凌微微一礼,随即退到一侧,那两名女子却盈盈拜倒:“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雍王殿下。”

    霍凌不禁发怔,冰轮笑道:“起身罢,让王爷好好瞧瞧你们。”

    “这。。。。。。”霍凌听了此话,慌得从椅中站了起来:“长公主莫非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他深知霍泽曾因风流好色,姬妾众多,素为冰轮所恶,且冰轮临朝称制之后,对得力臣子多有赏赐,但无非金银财帛,宅邸田庄,从未赏赐过姬妾婢女,现在竟无端端要送他两个美人做礼物,登时吓得酒都醒了大半。

    冰轮道:“堂哥莫惊,坐下话。”

    霍凌见她笑意不减,目光甚是温和,复又坐下,心里仍存着几分不安,眼睛只望着她。

    冰轮道:“我昨儿恍惚听闻,伯母前些日子抱恙卧床,并非真的得了重病,倒为的是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这是真的么?”

    “这。。。。。。”

    霍凌支支吾吾,面有难色,他与王妃田氏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两人曾诞育一子,视若掌珠,谁想八岁时因病夭折,自此田氏一直未再生育,这许多年来,霍凌虽也偶尔起过纳妾之念,但一则身处权力争斗的旋涡,无暇顾及,二则也不忍伤了元妻的心,是以一再拖延。但其父母却因此事焦虑万分,以致于迁怒儿媳,尤其霍凛登基后,他们一家子一跃成为皇室宗亲,霍凌更被封为亲王,显贵已极,这子嗣问题更加变成了天大的事,二老频繁劝霍凌,未果,大为愤懑,一个竟跑进宫中跟霍凛告御状,诉儿子不孝,一个则气病在床。霍凛如何肯管这等家务事,哭笑不得,之后有意无意跟冰轮提了一句,冰轮素来欣赏霍凌用情专一,自也不欲管,恰逢莲真相求,阴差阳错,竟至亲自来促成这事。

    她抿了一口清水,徐徐道:“堂哥对王妃情深爱重,多年来始终如一,我深为敬重,但子嗣之事,不容忽视,且长此以往,家庭不睦,风波不断,必至生更多烦扰,不得我要在嫂子那里做一回恶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这两个丫头你今日就带回去,纳为妾室,如何?”

    霍凌低头想了一想,道:“长公主一番美意,却之不恭,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了。”

    “希望今后,你对王妃敬爱如昔,同时也要善待她们两人。”

    霍凌这时已确定她是出自一片真心,也放松下来,忙道:“是,这个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冰轮摆了摆手,汪又兴又领着清芷和杜若两人退下,冰轮接着道:“至于谢么,那是不需要谢的,你帮我一个忙,也就算还了人情了。”

    霍凌诧异:“何事?你但管吩咐,我无有不遵。”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冰轮道:“我府中有两个婢女,从前就在宫中跟着伺候我的,甚为得力,现在年龄大了,我意欲放她们出府,但又担心以她们侍婢的身份,纵然能嫁体面夫家,不免被低看一眼。”

    霍凌笑道:“这你可是太多虑了,你身边伺候的人,谁有天大胆子敢低看?只要你一开金口,便是王侯贵勋都可嫁得。”

    冰轮亦笑:“嫁娶之事,乃是你情我愿,如何能以势压人?况我也不便为此事亲自出面,我思虑一番,若是你能将她们收为义妹,那她们便可以风风光光出嫁,将来亦可以有个靠山了。”

    霍凌爽快的道:“行!一下子就多了两个妹妹,可是喜从天降,何乐不为!”又道:“既是我的妹妹,那她们俩的婚事,也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必为她们择得佳婿,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两桩事一并办妥,冰轮心情大畅,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再多喝几杯,今日务必尽兴而归。”

    一时筵席散去,冰轮回至翠微堂,恰巧莲真也才从卫王府回来,见她进来,起身去拧了热毛巾给她,又捧了热茶过来。

    冰轮擦了擦脸,且不喝茶,笑问道:“几时回来的?怎的一个人坐屋里呢?”凑上前,仔细端详她的脸,道:“怎么眼圈儿红红的?”

    莲真强作笑颜,掩饰道:“可能下轿时,被风沙迷了眼睛,给揉红了。”

    冰轮是何等样人,瞬间已明白其中缘由,知她必是去卫王府跟沈闻樱和苏蕴相聚,见到了宗照,因而想起宗煦,是以又生伤感。当下只作不知,语气极是轻快,将今日霍凌认了横波和宝贞为义妹,三人结拜一节告诉了她,又道:“我跟堂哥商量过了,陶志坚元妻病逝后,尚未续弦,他跟横波倒可配成一对,他现在虽微有残疾,但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横波跟了他,那是她的造化。堂哥还他所辖护卫营里的一个参将,叫许存智的,少年英俊,出身名门,前途是极好的,他会亲自出面,促成他和宝贞的婚事。”

    莲真听了,果然心生欢喜,道:“难怪我回来时,见到横波和宝贞,两人都垂着眉眼,扭扭捏捏的,似语不语的光景,我也没有理会,原来有这么一段缘故。”话犹未了,又转作忧色:“可是陶志坚已经贵为忠勇侯,那个许存智又是名门之子,横波她们怎么般配得上?我是想要你为她们择两个家境殷实,为人稳靠的夫婿,到时我多为她们置办些妆奁也就是了,若是太过显赫,她们嫁过去反而受委屈。”

    冰轮道:“她们是我府中出去的人,现又是亲王义妹,虽不是什么正经册封的郡主,但身份已不同往日,谁敢委屈她们?何况陶志坚是我一手提携,许存智是霍凌下属,你也太过多虑。”

    “冰轮。。。。。。”莲真见她思虑如此周全,满腔感激,似都堵在心头,难以言述,倚着她肩头,只觉呼吸间尽是淡薄酒香,不禁柔声问道:“你今日喝了不少吗?”

    “嗯,难得堂哥豪兴,陪他多喝了几杯。”

    莲真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果觉发烫,便道:“我这就叫她们去吩咐厨房做醒酒汤。”

    “不用了,我也不想喝,只觉困倦,想睡一会儿。”

    莲真嗔道:“那怎么行?才饮了酒,可不许睡。”拉着她的手,非让她在炕上坐下,一面果叫了人去厨房传话。

    不一时,婢女用托盘端了醒酒汤来,莲真服侍冰轮喝了,又恐她贪睡,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些有趣的事跟她聊。

    冰轮勉强起精神,因记挂她适才伤心,欲引她欢喜,道:“近来总是闷在家里,不如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罢?索性晚膳也不在家里用了,上东街有个名为‘和兴居’的酒楼,里面的菜馔和点心都还不错,你去尝尝?”

    莲真面上露出笑容:“好啊,和兴居这地方我听闻樱讲过,是数百年的老店了,我可得去见识下。”

    话之间,眉眼越发饧涩,莲真见她困得极了,便起身扶她去里间,让他在床上躺下,替她除去外衣鞋袜,又拿了被子盖着,冰轮口内低声呢喃,莲真耳朵靠近她嘴唇,方才听清她的是“莲真,不要离开我。”手兀自拽着她的手不放。莲真心里甜丝丝的,又莫名觉得好笑,轻声道:“傻瓜。”于是和衣在她身侧躺下,顷刻,耳畔便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

    莲真抬头在她脸颊上落下柔柔一吻,挨得她更近,亦闭上眼睛,但觉斯人在侧,世间万事皆已称心如意,再无可求之处,心底一片安宁祥和,那一点点阴翳,不知不觉早已消散于无形了。

    车轮辚辚,碾压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莲真挽着冰轮的手臂,眼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芒,只是多年的深宫生活,仍让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良久,她终是有点按捺不住,低声问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冰轮手掀起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微笑道:“在前面右转,再穿过一条街,也就到了。”

    莲真惊奇道:“你这么多年在宫里,怎么对外面还这么熟悉?”

    “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可以京中数千道街巷,每一道我都熟悉,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会有一些变化,但格局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这些的时候,她语气格外平淡,莲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

    外边喧哗之声渐沸,丝竹管弦之乐更盛,整条大街灯火通明,有如白昼,连月华也为之失色,马车终于在街中一处气派华丽的三层高楼前停了下来。

    随侍车旁的侍卫快速下马,以手势阻止酒楼的伙计上前,一个牵了辔头,一个搬了马凳,承影和画影两人也早已从另一辆马车下来,伺候冰轮下了车,冰轮回转身子,又伸出手,莲真亦扶着她,款款下车。

    那伙计虽是见多识广,远远看了她俩一眼,也大为惊异,心里喝彩道:“哪里来的这神仙一般的人物!”竟忘了出言招呼,直到一名侍卫过来道:“要后院的易春阁,白天订了的。”

    伙计忙道:“是,是!”猜知这两名女子身份显贵,不敢多看,连忙挑了灯笼引路。

    来到后院,仿佛进了哪个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数栋精致楼矗立其中,喧嚷之声渐远,丝竹之乐尚闻,但比先前听到的有所不同,显得十分清雅。

    几名侍卫把楼上楼下到处检查了一边,又检视了所有餐具,方退到楼下,承影和画影则陪着上楼。两人才刚就座,便送上热手巾,奉上香茗,随即又是各样干果鲜果,蜜饯点心。冰轮点了菜,听伙计店中有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便要了一壶。

    少时,见酒菜齐备,承影和画影也就躬身退出,自去隔壁雅座用饭。

    莲真多年没有在外面吃饭,看到满桌子菜,倍感亲切,冰轮见她盯着那碗“清荷玉笋汤”,动手替她舀了一碗,道:“你尝尝看,比宫中的荷叶汤如何?”莲真喝了一口,细细品了一品,又喝了一口,笑道:“清鲜甘美,令人回味,倒比往常吃的味道有胜些似的。”

    冰轮道:“那是你吃腻了的缘故。”拿起乌银执壶,一人斟了一杯。

    莲真又尝了尝糟溜鱼片,赞道:“味道真的不错。”见冰轮喝酒,也便陪着喝了一口,有些辛辣苦涩,于是放下,饶有兴味吃菜。

    冰轮不过略动了动两样,便放下筷子,莲真道:“你怎么不吃?”

    冰轮道:“我喜欢看着你吃。”

    莲真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嗯。”

    莲真也放下筷子:“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

    “刚才从府中出来,一直到这里,想起了许多事。”冰轮道:“也没有开心不开心,就是感到倦怠,近来经常有倦怠的感觉,好像把这一辈子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一样,突然松懈下来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对你—唯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有喜乐情绪。”

    莲真默然,良久,轻声道:“冰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去哪里?”冰轮一怔,随即摇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去哪里隐居,都不太可能。”

    “我们可以试试,你那么聪明,难道还办不成这点事?”莲真道:“京城对我们来,都有太多痛苦的往事,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冰轮,我希望我们能换个环境,我希望除了我,还有别的事物令你快乐,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生活。”

    冰轮叹了口气,道:“纵然我想走,霍凛也不会放我走的,新朝刚立,天下初定,他会留我在京城,在他身边。”

    莲真无言可答,过了片刻,声问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嗯。”冰轮道:“他知道的。”

    莲真便不再话,冰轮靠近她:“怎么,不高兴了吗?”抬起她的下巴,温言道:“我们在彼此身边,就是最美好的存在,那些不好的过往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影响我们。”

    莲真道:“我还是觉得换个地方,对你来更好。”

    “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好。”冰轮侧过头,从桌上拈起一枚红菱,道:“这是来自你家乡的鲜物,我剥给你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