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晚上十一点多,盛林回到位于市区的公寓。白天钟点工来过,南北通透的大开阔套间恢复了整齐。盛林扔下外套蹬掉鞋子,赤脚走到沙发前,整个人扑倒在宽大的软垫上。
事情过去一周了,他的大脑还处于混沌状态。他仍然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曾经有过一个属于他的生命,在他不知情时悄悄孕育。
然而未及发芽,便已凋落。
盛林翻过身,抬起臂搭在额头上,试图遮挡并不强烈的灯光。
这一周他把公司那边的事暂时放下,除开上课,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着谢晓云。
谢晓云无疑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她追求盛林时努力到仿佛要燃尽自己全部的热情,分手时却又干脆利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提。
如果不是晏棽无意中泄露了一丝口风,又或者盛林没有竭力去寻找答案,很可能终此一生,盛林都不会知道自己在二十一岁这一年,曾经短暂的为人父。
盛林道歉时,谢晓云不用,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她只有二十出头,大学还没毕业,不管盛林有没有提前知情,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分手,宝宝都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界。
她抬头看着盛林,眼睛里有藏不住的迷茫,“盛林,我是不是很自私?之前我根本没发觉宝宝的存在。等他意外流掉了,我,我却觉得松了口气。”
盛林轻揽她肩膀安慰,却无法回答。
他能怎样?他自己也一样,在茫然失落之余,心里也有一丝庆幸?
他们都还太年轻,尚且承担不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这件事之后,盛林跟谢晓云的关系不可避免有了回暖的迹象。盛林凡事尽量顺着谢晓云的脾气,专门请营养师为她安排了一份营养食谱,每天让家里的保姆做好送来学校。
谢晓云没有主动向盛林表示出复合的意思,但每天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比两人在一起时更加依赖盛林。
盛林猜测,或许谢晓云是在等他先开口。女孩子毕竟还是矜持的。
只不过,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感觉。
谢晓云是个好女孩,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唯一的疏漏,只是因为不满男友在相处中时常表现出的漫不经心,闹别扭般提了一次分手。
只这一次,盛林便决定收回自己的感情。
晏棽惊讶于他收放自如的感情观,其实盛林自己也有些吃惊。
三段感情,自认每一段也算全情投入,但只要他感觉到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舒适,都能毫不留恋全身而退。往昔的情意,也被瞬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些甜蜜、挂念,都是一层虚无幻影,被散了就彻底消失无迹可寻。
也许他天生冷清冷性。
又也许,他就是晏棽所厌恶的那种,没有丝毫责任感的男人。
盛林困倦地半合起眼睛,脑海里模模糊糊地转着一些凌乱散碎的念头。
在大脑彻底停摆之前,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盛林惊坐起身,缓了一下低头看腕表,十二点十一分。
盛林揉着额角呻吟一声。肯定又是该死的徐鹏辉,电话永远随心所欲学不会看时间。
铃声响到自动关断,紧接着再次响起。
盛林认命地爬起来,走到玄关,从被扔在地板上的外套里找出手机。出乎意料,来电人是秀春苑的保姆方姨。
盛林赶忙接通。方姨心翼翼的声音传过来,“林林,下午的时候夫人出了点状况……”
盛林登时醒得透彻,“怎么不早通知我!”
不等方姨回话,盛林抓起车钥匙跑出公寓。
午夜时分,市区的车流也已稀疏。盛林强迫自己将时速维持在最高限速点。出了市区脚下油门猛踩到底,车子光箭一样飞窜出去,不到半时飙回秀春苑。
方姨等在玄关入口,一听到动静便拉开门把盛林迎进去,急忙向他解释:“夫人下午一时激动昏倒了。医生来看过没有大碍。现在已经平静下来。我当时就想通知你,先生怕耽误你上课,没让我电话。后来我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跟你一声。”
“方姨,你做得很好。”盛林拍拍方姨的手,“刚才电话里我语气不好……”
方姨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快上楼看看吧。夫人刚才睡了一会儿,先生现在正陪在里面。”
盛林点点头,走到楼梯口又返回来,“这次具体是为了什么?”
盛佳敏但凡这般大发雷霆,必定与林静池有关。之前一个多月,这两人之间风平浪静,连一点口角也没发生。彼此更关心爱护,仿佛回到了新婚蜜月时期。
盛林眼见家中气氛慢慢放晴,心情也随之愉悦许多,甚至以为,多年来笼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愁云极有可能会就此消散。
今晚方姨一通电话将盛林的美梦击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让盛佳敏愤怒至此。
方姨在盛家做了二十几年,许多事情比盛林了解得还要清楚。听他问便直言道:“似乎是先生午睡时,在梦里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盛林脸色猛然沉下去,“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方姨慌忙摇头,“不是的。是,另一个男孩的名。”
另一个男孩…父亲的另一个儿子?
盛林愣住。他不由想起那个属于他自己,却从出现到消失,都没能得到过他一丝关心的生命。
心头的怒火不及熄灭,却也无法再燃烧,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铅块般沉重。
方姨觑着盛林的脸色,谨慎地下去,“夫人,先生这是还念着过去不肯忘。他后悔了,心心念念想要丢下她……还有你……之后一气之下砸了先生的书房,自己也昏倒了。”
盛林额角青筋跳动,心口揪起,艰涩地问:“我爸有没有被伤到?”
在盛林的认知里,母亲的脾气谈不上温婉柔和,但也是个知性理智的人。
数年前他意外发现父亲的那段往事,激愤交加,每天都要找茬与父亲争吵。反倒是母亲时常维护父亲,责怪他不懂事。后来见他们父子两个关系一时无法缓和,更早早安排盛林高中没毕业便出国读书。
盛林一早便清楚,在母亲心中,他的位置远远及不上父亲。
事态的恶化始于一年前。那时林静池车祸不久,病危尚未解除。一次林静池自昏迷中醒来,意识不清下提了几句往事。盛佳敏当时什么都忍下,甚至答应林静池等他好起来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盛林当时便隐隐警觉事情不妙。母亲自受尽宠爱,哪里能忍得下这种委屈?
果然等林静池病情好转,盛佳敏眼见着便换了一个人。
她变得暴躁易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都能惹得她肝火大盛,发作起来根本无法控制。有一回争执中,她随手抄起手边的花瓶扔出去。林静池躲闪不及,被碎瓷片溅到眼睛,眼球受伤险些失明。万幸最后视力未受影响,只在眼角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盛佳敏经过那次事故,也尝试去看心理医生。半年多下来,家里的状况逐渐好转。
可惜到了今天,一切全都功亏一篑。
方姨心疼地拍拍盛林手臂,“没有,先生好好的呢。你别担心。夫人现在多少有些分寸的。”
盛林揉了揉眉心,握一下方姨的手,转身上楼。
二楼主卧在左手边靠楼梯处。
盛林在门外站定,没有听到里面有争吵声。抬手试着推了推门。门扉缓缓向内开一条缝隙。
盛佳敏泪痕斑驳靠坐着床头,身上盖着薄被。林静池坐在床边,左手拿着一张照片,右手握一把剪刀,缓慢的,一寸一寸,将手里的照片剪碎。
“我收着这张照片,不是想要做什么,只是想留个纪念。毕竟……也是自己的孩子……”林静池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舒缓。盛林却似从中听出灰心的凉意,“你不喜欢,直接出来就是。我没有什么不能依着你。别拿自己的身体撒气。”
照片的碎屑雪片一样散落在床铺。林静池放下剪刀,被剪碎的照片收进一张纸巾里,扔入垃圾桶。好似那当真只是一把无关紧要的纸屑垃圾。
盛佳敏又流下眼泪,握住林静池的右手紧贴在自己的面庞,“静池,我不想逼你的,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次是我不好,你别怪我。”
“不怪你。是我的错……”林静池动了动拇指,抹去妻子眼角的泪,“一直都是我的错。”他着话,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盛林的视线与父亲对上,瞳孔突然像被两根冰针刺中。那样冷漠萧瑟的眼神,盛林从没在父亲眼中看到过。
盛林忽然喘不过气,匆忙合上门扉,回到楼梯另一侧自己的卧室。
那一晚盛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凌四点多醒来,睁着眼挨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