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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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车赶到酒店,盛林他们已经散了,估计又去了什么地方唱歌喝酒。晏棽跑出来得太急,手机没带在身上,他也没有记电话号码的习惯,想给盛林拨个电话也没办法。

    晏棽走出酒店站在大堂外面发呆。后面有车子要开上去,鸣笛示意他让路。车灯晃过来正在眼上,瞳孔不适收缩,眼底泌出轻微的泪水。

    晏棽缓慢地眨动着眼睛走下台阶。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无色不想去,也不想去KTV、酒吧之类的地方找盛林。现在人多的地方他都觉得烦,只想找个清净的地儿待着。

    骑上电动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后来转到护城河那边,等一队跳广场舞的大妈解散后,在棵粗壮的垂柳后面找到一张空着的长椅。

    晏棽坐到长椅上,全身都没力气似的瘫软下来。城市的夜空连星星都没有几颗,晏棽仰头望着天,视线被暗淡的阴云铺满,看不到墨黑与浓灰以外的色彩。

    家乡的夜晚比这漂亮多了,星子一眨一眨,月光透明而洁净,藏蓝的天仿佛柔软的天鹅绒,明亮的星星是点缀其上的珍珠。

    想回家看看了,更想妈妈。 可惜不能经常回去,没钱也没时间。寒暑假都得把大部分假期挪出来工赚钱,不然妈妈的医药费,弟妹的学费就都没着落。

    有时静下来认真想一想家里的事,晏棽偶尔也感觉沉重得看不到希望。每个学期回学校报到,他都有一种又熬过一关的庆幸——又可以再读一学期,离毕业又近了一步。等拿到毕业证找到工作,他就可以把母亲接出来,让她安心住院治疗。舅妈也不用再为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发愁。

    累到难以支撑时,把这个心愿捧在手心,心翼翼地品一品,再把那只土huangse旧提包翻出来看一看,便可以再积攒出一些力量,继续往前走一段。

    晏棽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唯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更加频繁地想起自己那位从没见过面的父亲,那个他发过誓要彻底忘记的男人。

    到底,他骨子里还是懦弱,担不起自己的责任,始终没有完全抛下盼望那个男人哪天能突然出现帮帮母亲和自己的妄想。

    那只陈旧的手提包,寄托着他不切实际的贪念。有那只包在,他似乎便还能与那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保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联系。

    跟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如何会生出亲情与思念?

    他现在觉得难过,不过是因为在今天,丢失了一个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的媒介,破灭了一个从来都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如果被母亲知道了,她会很失望吧。一直以来为之自豪的儿子,居然如此没有担当。

    浓云在目光可及之处缓慢汇集,隐约在酝酿一场暴雨。凉风夹杂着潮湿的气息从云端扫落。河岸边的人群陆续离开回家。

    晏棽又坐了一阵,等零星的雨滴落在脸上,也骑上车往盛林公寓赶。

    雨很快便下得瓢泼一样。电动车在雨幕里穿行,车架发出吱吱呦呦的响声,磨得人牙酸。

    晏棽脑中乱糟糟一团,不时有许多毫不相干的念头突兀地蹦出来:电动车还得送去修一修,不然骑着不安全;答应了K顶他一天,结果旷工了,等见了面又要被K念叨;错过了盛林的聚会,也没给他好好解释,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还有盛林的父亲,也被自己爽约,实在太失礼了;母亲的药快吃完了,要记得快些买了新的寄回家;十几天没工,手里的钱要不够用了,还得再多找点兼职做……

    要考虑的事这么多,每一件都比那只破旧的手提包更重要。他的贪念注定不会成真,丢掉最后那点牵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二十三年了,母亲跟自己,都是这样过来的。

    雨线迅猛刚硬,在脸上竟然还有些疼。眼睛里也进了雨水,流泪一般地酸胀。

    晏棽抹一把脸,把电动车开得更快些。

    回到公寓刚好午夜,晏棽全身被雨水浇得透凉。盛林没有回来,今天应该会外宿。

    晏棽把湿衣服脱在玄关,滴着一身水去浴室冲澡。洗完觉得有点冷。晏棽从盛林的酒柜里找到一瓶开封的白兰地,倒了多半只红酒杯,仰头一口气喝干。

    一杯烈酒下肚,体温升上去一点胃里和脑袋又开始zaofan。晏棽头晕脑胀,捂着立马闹情绪抽筋的胃爬上床,扯过被子胡乱裹一裹便睡过去。

    翻江倒海的痛楚和晕眩里,晏棽似乎做了一个梦。

    是三月吧,家乡后山坡的那片油菜花开得绚烂热烈,母亲抱着他在花田里玩耍。前方迎着太阳的地方,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若即若离。还年幼的晏棽攥着母亲的衣袖问那是谁。母亲摸摸晏棽的头发,笑眯眯地那是爸爸,爸爸回来接我们了,去找他吧。晏棽像撒欢的马驹,蹦蹦跳跳往前跑,可不管他跑多久、跑多远,总也摸不到那人的衣角。晏棽追着爸爸的影子,跑过一座座山丘,鞋子跑掉了,脚丫踩在碎石子上很疼很疼。终于晏棽跌倒了,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张开手臂大哭着喊爸爸。

    前方的人影缓缓转过身。太阳那么刺目,爸爸的脸被光遮住,白花花一片,看不清是什么样子。那个人影很慢很慢地向前伸出一只手,晏棽一边喊着爸爸,一边焦急地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指尖将要相触的瞬间,爸爸的影子“噗”得一下,像一颗大大的涨到极限的泡沫,破掉了。

    晏棽哭的喘不上气,转回头找妈妈。

    “然然,”母亲站得远远的,唤着晏棽的名对他笑着:“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知道吗?”

    母亲着话,忽然也像爸爸的泡沫一样,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最后也像个影子一样,消失在油菜花海。

    妈妈,妈妈我不要爸爸了!妈妈快回来!

    晏棽吓得大声喊。他喊得喉咙生疼,没有半点回应。

    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只剩下晏棽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