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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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林僵立在门口不动也不话。方姨等了等,见已经望不到晏棽的身影,忙摘下围裙去拿车钥匙。

    盛林忽然开口:“不用送。他本事得很,用两只脚就能走回去。”

    方姨当然不能放着晏棽不管,坚持要去送。

    盛林兀地又道:“我了不用送!方姨,这个家里,是不是只有父亲母亲的话你才能听得进去?”

    这话得太重了。方姨从帮着林静池把盛林带大,是他半个乳母也不过分。盛林的脾气有骄纵的一面,但除了中学那几年不懂事,天天找林静池的麻烦,他从极少家里人发作。何况回国以后,他性情也已改善许多,待人接物都比过去亲切。现在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方姨愣了一下,眼圈慢慢发红。

    盛林烦躁不堪,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及,草草向方姨道过谦,上楼躲回画室。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盛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平时最喜欢的画册集,翻了两页便失去耐性,随手扔在一旁。不由自主又走到窗前,挑起半遮半掩的窗帘往外面看——他想看的人早就没影儿了。别墅前的马路空空荡荡,连只鸟雀也见不到。

    秀春苑建在半山腰,山路蜿蜒,从正门离开要走大约一公里才能下到山脚。因地处市郊,即便到了山下车仍然不易。运气若是不好,再走个一两公里也未必能碰上辆出租车。

    盛林在窗边静默一阵,猛地扔下窗帘骂了句脏话,一路裹挟着旋风般的气势冲下楼去。他跑到车库随便钻进一辆跑车,踩下油门,伴随着发动机的嗡鸣震动,车子电闪雷鸣往山下开。

    盛林自己在家生闷气,时间一秒都被拉长成一时,真正开车追出去,几乎转眼工夫便跟上了晏棽。

    盛林缓下车速,按了两声喇叭。晏棽往路边躲了躲,却不回头也没停脚,仍旧跑着往山下走。

    还耍脾气!

    盛林隔着挡风玻璃死盯住晏棽,着方向盘将跑车横在晏棽身前停下,同时按下车窗,“上车,”盛林言简意赅。

    晏棽看一眼盛林,板着脸冷冰冰地回他:“你不是不想送吗?干嘛要勉强自己。”

    盛林一口气没上来,肺都要炸了,瞪着眼睛从牙缝里磨出两个字“晏!棽!”。

    没想到盛林居然能气成这样,晏棽只好服软,拉开车门坐上去,“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

    晏棽记得盛林的教训,上车先系安全带。完了事见盛林还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肯开车,知道他是气狠了。留意到盛林这回也忘了系安全带,晏棽又解开自己这边,探身过去,“刚了我自己就忘。你的记性也够可以的。”

    “那也比有些人强,”看晏棽扯过安全带细心给自己系好,盛林梗在胸口的那口气平缓了一些。等晏棽坐回去,他发动起车子,脸色依旧阴沉,“三番五次确定过的事都能临时变卦,这种人不止记性不好,诚信度也不高。”

    这把火短时间算是消不了了。卡在这当口从来都是多多错。晏棽也不再试图安抚盛林,两人一路沉默回到学校。

    盛林一直把晏棽送到宿舍楼下面。晏棽下车前让盛林稍等,飞快跑上楼拿了一样东西又急速跑回来,气喘嘘嘘将手里一个包裹着礼品纸的方盒递给盛林,“生日礼物。”

    盛林接过去,慢条斯理拆开淡粉的礼品纸,露出里面黑色天鹅绒缎面的盒子。盛林顿了一下——看样子像是个首饰盒——将盒子开,果见里面卧着一条蓝宝石吊坠项链。蓝宝石不大,或者极,比碎钻大不了多少,但意外地颜色很漂亮,大海一样深邃幽远的蓝,镶嵌在亮银色底托里,好似一滴流动的海水。

    晏棽略微紧张。项链是女式的,送给男生有些不伦不类,而且价值不高,称不上盛林的身份。但他的钱不够,在街上转了好多天才发现这条项链,估摸着盛林也许会喜欢,才下定决心买下来。

    盛林用拇指轻轻拂过蓝宝石表面,目光在项链上流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珠宝?”盛林从就喜欢各色珠宝,不拘于文玩家热衷追捧的翡翠、玉石之类,钻石、红蓝宝石等各种或天然或雕琢的宝石同样深得他喜爱。不过这个爱好他几乎没在人前暴露过,好友里也就孟慎心细,看出点苗头,其他人只知他热爱鼓捣跑车,从没把他跟珠宝联系在一起。

    晏棽巴巴看着盛林,:“你喜欢亮晶晶的饰品,”盛林的钥匙扣、表带、手链,大多在不起眼的位置镶有一两颗钻,晏棽跟他同住过一段时间,对他这些爱好了如指掌,“所以我推测,你应该也会喜欢蓝宝石。只不过……”晏棽局促地用手指抵了下额角,“这颗太了……等我以后有了钱,给你买好的!”

    盛林忽然偏过头去,躲开晏棽的视线,咬住下唇笑得肩膀抖动。片刻尽量忍下笑意,将首饰盒放进手套箱。

    “谢谢。”盛林表面恢复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晏棽不死心追问,“喜欢吗?”

    盛林撇撇嘴,“喜欢喜欢,喜欢死了!”话音未落,车子已窜出去。

    晏棽急忙后退,银蓝色跑车如一道美丽的弧线瞬间消失在视野中。

    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早就知道自己的礼物拿不出手,但当这份担忧真的落到了实处,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

    晏棽头一回意识到,他跟盛林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差距。盛林待他诚心实意,他也珍视与盛林的友谊,但当他想回报一二,却连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也拿不出。

    晏棽在楼下又站了一阵,暗叹口气回宿舍找何瑞文。

    回到宿舍,何瑞文在书房里收拾东西,晏棽回来他也一直低着头不跟人照面。晏棽直接走过去掰过他的肩膀。何瑞文再想遮挡也来不及了,露出刘海下微红的双眼。

    “怎么了这是?”晏棽皱起眉,“林跃又找你麻烦了?”

    “没,也不算找麻烦……他就是去找班导了。班导跟我谈话,意思让我先搬出去避避风头……”何瑞文摇了下头,停了来露出一个难堪的笑:“晏棽,同性恋是不是真的特别脏?我喜欢男生我也没法控制,我也不愿意这样的!”眼泪从手指缝里滚出来,何瑞文低垂着头,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晏棽上前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别听无聊的人瞎。你是我好兄弟,我可从来没觉得你脏。”

    何瑞文把头埋在晏棽肩膀,哽咽抽泣,“嗯……我知道,只有你对我好……”

    两人在学校附近转了两三天,最后在一个破旧区租下了一间卧室。一个月三百,客厅厨房跟人共用。条件如何可想而知。晏棽又帮着何瑞文搬家,一来二去忙了足足四五天。

    这段时间他没想起来联系盛林,等把何瑞文安顿好,有一天回校的时候,发现漏接了盛林的一个电话。晏棽忙拨回去,那边却没人接了。之后又试了几回,一次都没有接通过。

    想到盛林学业、公司两头忙,朋友多应酬也多,刚好无色那边最近也很忙,晏棽便没再尝试联系他。

    就这样将近两周过去,晏棽跟盛林一直没能碰面。倒是陈拓时常光顾无色,跟晏棽越发熟稔起来。

    以往晏棽谨守自己定下的规矩,从不与酒吧的客人有私人交往。陈拓那晚帮过他之后,这条规矩不再那么容易坚持。破了一次例便有第二次,这次他请,下次又回请,次数多了,偶尔跟陈拓去喝杯咖啡、吃个快餐似乎也变成一件很正常的事。况且除开陈拓的客人身份,他言谈优雅、学识渊博,的确也是晏棽喜爱交往的那类人。

    这天从附院出来,又接到陈拓的电话。晏棽准时赶到约好的地点,发现是家比较高档的餐厅。晏棽踌躇了下才推门进去。陈拓见到他放下手里的菜单,向他解释,“今天公司收到一张丰厚订单。你就当陪我来庆祝一下。”

    晏棽收起心中那点不适,忙在陈拓对面坐下向他道喜。

    用餐中间两人话都不多。等撤下餐盘上了甜点,陈拓才向晏棽:“晏,你今天可有点心不在焉。”

    晏棽讶然抬起头,“有吗?”片刻也不再掩饰,垂下双目,戳一下杯中布丁:“我有个好朋友,很久都联系不上了。天天能见面时不觉得,现在发现……”晏棽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还挺惦记他的。”

    陈拓靠在椅背上,轻抿一口红酒,“你那个朋友,是盛少?”

    忽然听到这个不甚熟悉的称呼,晏棽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盛少”指的是谁,晏棽心头仿佛被一颗石子轻微而不可忽视地击中。

    他也曾跟盛林玩笑,喊他大少爷。但当这声“盛少”从别人口中喊出来,他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就如只有当他亲手送出了礼物,才能看清两人之间的距离。

    晏棽若有所思转动着手中的勺,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