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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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菜花盛开的山坡上,一个男孩欢快地奔跑。他口里喊着“爸爸,爸爸”,追逐着前方一个遥不可及的身影。他跑啊跑啊,跑到筋疲力尽,跑到那个影子远得再也看不见,也没能追上自己的爸爸。转过头去,一直守在他身后的妈妈,也消失了。

    晏棽僵直地盯着虚无的半空,眼睛许久才眨动一次。

    他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父亲,又丢失了生他养他的母亲。

    双眼慢慢合拢。一丝几乎看不到的泪水,顺着晏棽的眼角流下来。

    晏灵臻的遗体当天送去殡仪馆,第二天一早火化。晏棽捧着母亲的骨灰回到村里。晏灵臻入土为安。

    到这时盛林才知道,原来晏灵臻并不是本村人。晏棽八九岁时,晏灵臻一个人带着儿子,将父母亲的坟一并从故乡迁到临省的表弟家,从此将这个山村当做了家乡。严格论起来,晏棽母子竟然与盛林的父亲是同乡。

    “老家那边不太好,”舅妈对盛林,“表姐在那边受了很多苦。心伤透了,不想再回去。”

    晏棽看着满天飘飞的纸钱,忽然:“等哪天我死了,就埋在妈妈身边。”

    盛林心里被撕扯一样狠狠疼了一下。晏棽从昏迷中醒来便没怎么过话,好容易开口,竟然了这样一句。

    舅妈似乎也觉得不吉利,赶忙把话题叉过去。

    弟妹都请假赶回来送姑姑一程。出殡那天晚上招待完帮忙的同村,一家人陪着晏棽,在晏灵臻的排位前守了一宿。

    怕影响课程进度,两天后晏棽便发弟弟妹妹回了学校。他跟盛林留下来,等过完了头七也准备返校。

    这些天晏棽没在人前流过一滴泪。舅妈劝他难过就哭出来,他也只是摇头。

    盛林明白他这种反应根本不正常,但又不知道怎么劝,只能进进出出地跟着他。晏棽摸摸盛林的头,仍然沉默着。

    临行前一晚,舅妈交给晏棽两本厚厚的塑料封皮笔记本。告诉晏棽,晏灵臻之前过,这两本日记,让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以后再开看。

    晏棽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日记,身上寂寥的气息愈加浓重。

    那晚晏棽仍然睡在晏灵臻的房里。盛林中间醒来几次。跟先前的那些天一样,晏棽房里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晏棽与盛林也要走了。舅妈一路将他们送到村头的马路上。上车前晏棽握了下舅妈的手,:“舅妈,你跟弟妹都是我的亲人。以前咱们家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舅妈的眼睛红肿,不停淌着泪,依依不舍将晏棽和盛林送上车。

    到了飞机上,晏棽才吃下一片止痛药,合上双眼稍作休息。盛林将手伸进晏棽的毯子里握住他一只手。晏棽如同抓住一根浮木,紧紧地反握住盛林。力道大的几乎能将指骨拗断。盛林咬牙忍着,一丝声音也没有出。

    将近两时后飞机缓缓降落。

    下了飞机,盛林对晏棽:“从这里出去后,应该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晏棽默默听着,抬眼看看盛林,揉他的发顶,“没事,我等你。”

    盛林不错眼地望着晏棽,重复道:“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从盛佳敏平时的处事风格,他大致能猜测到她会怎样处理自己与晏棽的事。

    晏棽的手心贴着盛林的发丝,滑到下面,捏一下盛林的后颈,又一遍:“我等你,”顿了顿,把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也给盛林听,“林林,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会等你的。等多久都没关系。谁都不能让我离开你。”

    盛林呼吸窒了一瞬,旋即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晏棽,发誓般:“我也是!”

    这是他心爱人,他的所有热情和执着,全都系在这个人身上。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终会冲破一切阻挠重新在一起。

    两人手挽着手走出航站楼。果然盛林的助理已经等在外面。更有几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快速向近前移动。

    最后的时刻,盛林指一下自己的左耳,故作轻松地对晏棽:“这个耳钉我会一直戴着。我是,如果你没惹我生气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摘下来。”

    晏棽微微露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抬了抬左手,轻柔而郑重地道:“你送我的腕表,我也会一直戴着。不管你有没有惹我生气。”

    盛林露出明朗的笑脸。他不再踌躇留恋,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助理。晏棽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盛林上车,平静地向自己的爱人挥手告别。

    那时他们仍旧太年轻,尚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乐观的憧憬。以为最长久的别离,也不过是一个季节的轮回。

    如果能提早预见今后那漫长而煎熬的孤寂岁月,他们一定不会这样轻易的,放开彼此的手。

    载着盛林的黑色轿车很快驶向在远方。晏棽的目光顺着道路延展,纠缠在车子远去的方向。母亲的突然离世在晏棽心口凿开了一个空洞。现在那个空洞变得越发幽深。无尽的荒芜在洞中疯狂生长,一点点吞噬着这个世界在他眼中的色彩。稍不留意,那些暗淡的绝望与灰心,便要占据他全部的思维和身体。

    晏棽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再专注于盛林已经离开的事实。

    他们只是暂时分开,很快又会重新在一起,实在没必要这样低落。分别的这段日子,他一个人也要好好过。为了盛林,也为了母亲。

    晏棽回家的这一周,他与盛林的事已传遍大半个校园。加之夹杂其间的枪击事件,使各种衍生而出的传闻都包裹上一层惊悚且神秘的色彩。晏棽无论去上课还是去附院见习,走在路上,总有按捺不住好奇的人,悄悄注视他指点议论。

    晏棽对此一概视而不见。他本身就不甚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如今更是把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挤不出半点空闲。偶尔歇息片刻,脑子里也只有母亲跟盛林。外人如何看他、如何想他,晏棽全然不放在心上。

    返校后,晏棽依然住在盛林的公寓里。他近乎偏执地盼望盛家人能够尽快找上他。无论威逼还是利诱,他只希望能得到对方的一点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幽暗死寂的深海,波澜不兴。

    这天下午有一节实验课。晏棽自从回来后没睡过一天好觉,拿着一排试管下楼时大脑短暂晕眩,脚下踩空,连人带试管一起滚下楼梯。

    晏棽的手被摔碎的试管扎破,脚踝也崴了。他的左脚踝之前在陈拓家便扭伤过,这次又损伤一回,当场便无法站立。

    同学连忙把晏棽送到校医院。医生见晏棽精神不太好,处理完伤处又给他注射一针安眠剂。

    晏棽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沉沉入睡。这一觉直到夜幕深沉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床前有个人影。

    晏棽瞬间翻身坐起,一把握住那人的手,“盛林!”

    徐鹏辉嘴巴张得能塞下颗鸡蛋,满面惊恐瑟瑟发抖,“救命!你可别害我,盛林知道会杀了我的!”

    晏棽尴尬得面颊微红,忙撒开徐鹏辉的手,低头道过歉,问他,“你怎么来了?”

    徐鹏辉这学期也在实习,没有重要的事通常不回学校。

    听到晏棽问他,徐鹏辉瞪着眼量晏棽被包扎好的手掌与脚踝,“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折腾死。”

    晏棽没有反驳,沉默了很久才又问:“盛林他,还好吗?”

    徐鹏辉看了晏棽一阵,叹口气,把带来的晚饭拿给晏棽,“比你好一点。起码没动不动就自己摔跟头。”

    那天助理把盛林接走没有回秀春苑,而是带到了盛家先前在市区的住处。两层楼的别墅,俨然变成了囚禁盛林的牢笼。不止里里外外都有盛佳敏的人看守,别墅内所以信号网络尽数掐断,连电视节目也无法接收。

    唯一稍好一点的消息是,盛佳敏平素便事务繁忙,再加上盛林伤程进,程家急不可耐地纠缠上来,盛佳敏忙于与程家应付周旋,除了刚见到盛林时怒不可遏了他一巴掌,之后还没怎么在别墅露过面。

    “盛林回来这些天,盛阿姨就允许我见过他一次。那边人多,看得太严,连话都不太好。”

    徐鹏辉催促晏棽多吃饭。晏棽强吃了几口,胃里便觉得满了。

    徐鹏辉叹气,“你这样怎么行。盛林千叮万嘱要我多照顾你。他出来要见你瘦成这样,还不得骂死我。”

    晏棽强撑着好歹吃下半碗,实在塞不下了。

    吃过饭徐鹏辉把晏棽送回公寓。临走时这两天他还会想办法再见盛林一面。

    晏棽交待他一定不要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盛林。徐鹏辉含糊地答应下,略坐一会儿便走了。

    过了一夜,晏棽的脚踝肿得更加严重,走路只能靠单脚蹦来蹦去。在公寓里歇了两天,每餐只能吃油腻的外卖。晏棽干脆把早餐省掉。醒了便在床上看病例、整理实验数据。饿得实在受不了才吃一顿。

    第三天早上,晏棽正对照讲义和主管医师的医嘱,试着独自给一个病号开处方,不经意间听到门铃响。

    晏棽行动不便,穿好外衣再挪下床便花了点时间。门铃又响了两声。晏棽刚扶着墙壁走到客厅,听到门外似乎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

    心脏忽然跳得像要撞出胸口。晏棽顾不得脚踝的伤,一瘸一拐地扑到门边,猛地拉开门把手。

    门外站着一个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子。

    晏棽的一颗心猛地跌落谷底。但他旋即又是一惊,迟疑地喊道:“林叔叔?”

    林静池死死盯着晏棽的脸,手中的早餐袋子坠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