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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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前盛林的睡眠出现问题。这次从海岛返回,失眠愈加严重。他心里记挂着晏棽,一天天强精神应对高强度的工作已耗尽心力。偶尔歇一歇,脑中都是懵的。

    在咖啡厅,盛林心不在焉地吃下几口饭,才恍然发觉周乐臣的动作。当即脸色铁青扔下餐勺,“周乐臣!谁给你的胆子?!”

    周乐臣慌了一瞬,随即却似有点受伤的样子,“盛总,助理您不让我做了。我特意做的午餐,您也不稀罕尝一尝吗?”

    从海岛回来后,盛林解除了周乐臣私人助理的职务。特助暂时保留,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后立刻交接。

    今天周乐臣硬把自己从一堆工作中拖出来,盛林已心感不悦。他现在这样盛林更是恼怒非常。有心再狠狠训他一顿,周乐臣眉宇间隐约与晏棽相似的那一点神韵,又让盛林不出更强硬的话。

    盛林暗中后悔当初自己鬼迷心窍,如今只能自作自受。当即饱含警告意味地点了周乐臣一指头便要离开。

    周乐臣急忙抢先一步按住盛林手臂,“盛总,有晏先生的消息了!”

    盛林眼瞳陡然张大,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晚上下班后,盛林突然想去多年前与晏棽同居的公寓看一看。自从晏棽离开,那所公寓便空出来。盛林常年雇人按时前去扫。他自己却没再踏入过一步。

    从主干道下来,通往公寓的那段路上光线变得暗淡。车灯一寸寸劈开前路。盛林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脑海中一时浮现过去与晏棽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被下午周乐臣告知自己的消息纠缠折磨。

    其实他很清楚,周乐臣的话已不再可信。他亲自派出去的人还未向他汇报,周乐臣先急着抓住一星半点的消息出来,本身便是一大疑点。

    可即便如此,盛林仍然心惊不已。他想起海岛上那个甜甜的喊晏棽爸爸的童音,想起晏棽温柔耐心的回应,再联系周乐臣所的话,大脑瞬时便乱了。这些年来他勉强保持的那点理智,几乎要被绝望和愤怒吞噬殆尽。

    车子将要转弯进入区。灯光扫过前方,盛林在骤然明亮起来的路面上,看到一个刚刚走出区的人。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半垂着头。陡然被车灯照射,抬手遮挡刺目的亮光。左手腕上一块黑白相间的腕表,清晰分明地跳进盛林眼里。

    盛林全凭本能猛踩刹车,将发紧的双手用力从方向盘上撕下来,撞开车门,踉踉跄跄地跌出去,“晏棽!”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声音颤抖,像个恐惧会被再次抛弃的孩子,惊惧地大声呼喊。

    那人愕然呆立,抬起的手臂定格在半空,露出那张盛林梦萦魂牵了整整七年的脸孔。

    “林林…”

    晏棽没能出第三个字。盛林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牢牢抱住他。

    这套购置多年的公寓,与记忆中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晏棽看到那张自己因为吃醋而买下的巨型双人床,不觉也轻轻勾了下唇,道:“还在呢。”

    盛林急忙点头,“都在!你看,每一处都没有变。”

    确实都没有变。空间格局、家具摆设,连床单都还保持着晏棽喜欢的粉红卡通风格。

    晏棽很仔细地环顾一周,接过盛林递给他的水,轻声道谢。

    “谢什么,”盛林双眼明亮,从方才冲击中缓过来,周身洋溢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甜蜜,“这里本来就是咱们的家。”

    晏棽又笑一笑,端着水杯并不回话。

    盛林顷刻又有些惴惴。晏棽跟过去似乎不太一样了。以前的晏棽话也不多,对自己却一直很迁就很温柔。现在的晏棽,似乎与自己也隔了一层。

    七年,毕竟是段不短的时光。任是多么亲密的人,也会被岁月磨砺出间隙。但是没关系,只要用更长的时光去弥补就可以了。

    盛林甩开那些杂念,一心与晏棽攀谈,引他与自己多几句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回避开彼此的另一层身份,也不去碰触对方的家庭,像一对交情淡泊的普通友人,专注聊着自己的工作经历。

    时钟走过七点钟。盛林终于对这毫无意义的周旋失去耐心。他抬手握住晏棽的左手,忽略掉晏棽隐约的抗拒,恳求般道:“晏棽…然然,回来吧。这些年,我找了你好久。”

    晏棽的左手挣动了一下。盛林紧握不放,他便也不在坚持,沉默许久,道:“…不可能了。”

    “为什么?”盛林并不意外晏棽会拒绝,但他更有自信可以服晏棽。特别在见到晏棽腕上的手表以后,他瞬间既变回了以前那个信心百倍的盛林。他轻轻抚弄晏棽的手背。在晏棽陷入更长久的静默时,干脆替他将拒绝的理由也了出来,“因为,我是你弟弟?”

    晏棽的肩膀震动一下,惊愕地抬头看向他。似乎很意外盛林竟然可以如此毫无障碍地出这句话。

    盛林苦笑一下,道:“我震惊过,也愤怒过。有一段日子,甚至感觉活着都不再有意义。但是,那些都过去了,”盛林更紧地握着晏棽的手,目光坚定温暖,“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我都没法不爱你。我的心是这样对我的。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晏棽闭了闭眼,等待头脑中那一瞬的晕眩尽快过去。身体又开始发冷。退烧药对他的作用有限。再耽搁下去,也许真的就走不了了。晏棽下了决定,固执将手掌从盛林的掌心抽出来,换换摇头道:“不只是这个原因…盛林,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盛林空出的手掌痉挛地抖动一下,目光沉下去,道:“为什么?清楚。”

    晏棽垂头沉思良久,终究什么也没。摇摇头站起身来,“我赶飞机,必须要走了。”完,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去。

    盛林猛地也站起来,冷声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晏棽一怔,茫然地回过头。

    盛林见看他没有立即否认,心头登时被撕下一块血肉,“阮雨!你就这么喜欢她?!”原来周乐臣的话竟然是真的!晏棽真的已经有了妻子,有了孩子!这七年,只有他自己还在愚蠢地坚持。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要他了。

    盛林双目赤红。晏棽看的心惊,旋即明白过来,急忙道:“林林你不要误会!雨跟这件事真的没有关系。她只是我,她…”晏棽急着解释。但这件事有些复杂,又牵扯病人隐私,晏棽心急之下,并不能马上清。

    “这么维护她…呵,”盛林却已离失控不远。多年来积压的渴望扭曲成一股疯狂的执着,不断地鞭他撕裂他,惊醒他心底那份嗜血狰狞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你要真的爱她,最好不要踏出这个房间半步。否则,”盛林咬牙切齿,恨不得能够在晏棽眼前,当场扭断阮雨的脖子。只要能留住晏棽,什么事他都做的出,“阮雨就在我手里。”

    晏棽猛然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么?”

    “我,”盛林走上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而贪婪地凝视晏棽,“你的雨,和军军,都在我的手里。还想见到她们,就乖乖听我的话,留下来!”

    晏棽直直回视盛林。盛林眼中的狂乱让晏棽心疼,隐隐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抬手捏捏盛林的后颈,“盛林,别这样…”喘了口气,艰难地道:“跟其他人真的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从没骗过你。我们…”晏棽不受控制地一个寒战,强撑着完,“好聚好散吧。”他放下手,转身就走。

    盛林目眦欲裂,忽然冲上去扑倒晏棽。两人滚在地上。滔天的怒火催生出盛林无穷的力量,晏棽被他压在膝盖下根本无力抵抗。盛林一手捏紧晏棽的手腕,一手扯住晏棽的头发,俯下身,饿狼一样啃咬晏棽的嘴唇。两人的口唇间很快弥散开血腥的味道。

    晏棽突然抵死挣扎。盛林手里稍微一松。晏棽翻身一拳击中盛林的面颊。巨大的冲击力将盛林摔出去。

    盛林不可置信地俯趴在地上,捂着自己疼痛到麻木的左脸,抬头迷茫地看向晏棽,“你我?”

    晏棽身体剧烈颤抖,过盛林的那只手,传来钻心的痛感。

    “你我,”盛林眼中微微泛起泪光,“你为了那个女人,我…”

    盛林的嘴唇上沾着晏棽的血。晏棽心口一阵阵抽痛,他扑到沙发旁边,手忙脚乱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急救医药箱。那药箱钟点工按时更换,可以正常使用。晏棽强迫自己镇定,跑回盛林身边给他清理嘴唇上的血迹。棉棒沾着消毒液擦净下唇的鲜血。晏棽猛地合了下眼睛,心脏终于能重新正常跳动——没有伤口。盛林只是沾上了他的血。他没有咬伤盛林。但仅仅是这样并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若是碰巧盛林口腔里哪怕有一个极微的溃疡,感染风险也会成倍增加。晏棽又取来纯净水让盛林漱口,直到吐出水的完全清澈。

    “林林……”晏棽心地碰一碰盛林被自己过的脸庞。

    盛林立刻牢牢按住晏棽的手,像过去那样,让爱人的掌心紧贴在自己的面庞,“晏棽……你别走……”他眼圈轻微潮红,手掌稍稍向下,碰到晏棽腕上的手表,“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如果,如果你生我母亲的气,不想经常看到我……或者,你真的已经对那个女人有了感情……”盛林深深吸一口气,把胸口翻滚的暴戾和嫉恨生生压下去,“我们可以不住在一起。你也……也可以继续,跟阮雨来往……只要别再提分手,怎么样都可以!我认真的!”

    晏棽曾经觉得,盛林就像个王子。他的华贵和优雅,像耀眼的钻石吸引着人们的爱慕;同时,他的高傲和骄矜,也常常会在无意中刺伤别人的心。

    而现在,他最心爱的王子,亲手摘下头顶的皇冠,像一个可怜的乞儿匍匐在自己脚下,乞求他的爱情。

    孟慎很早以前便过,盛林与他在一起,除了受到一连串的伤害什么也不会得到。那时他还能不服气,对自己与盛林的未来充满信心。如今却只能低头承认。他连自己的明天都保证不了,如何还能带给盛林幸福。

    身体冷得关节都在酸痛。晏棽轻吻盛林的额头,将腕表摘下放在旁边,“林林,忘了我吧……别这么委屈自己。找个更好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盛林眼见晏棽摘下腕表,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多年前,盛佳敏亲手在他胸膛撕开的那道可怕伤口又汩汩冒出鲜血,“晏棽,”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语调,他惧怕听到晏棽的答案,却又无法让自己停住口,“我妈妈…她,你跟我在一起,本来就是一场阴谋…你就是想,想等我爱上你…再抛弃我…”

    晏棽猛然一怔扎住脚步。

    盛林牙齿格格颤抖,将日日夜夜折磨了他七年的心结问出口,“…你告诉我…她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晏棽在原地站,呼吸粗重得连盛林都听得一清二楚。忐忑冰冷的心里又生出微渺的希望。盛林支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晏棽却突然推门跑出去。

    “晏棽!”盛林慌忙伸出手,只抓住一把虚空。

    晏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门合拢,发出刺耳的声响。盛林跌坐回去,良久低头拿起被晏棽留下的腕表。

    他误误撞送过去的定情信物,又回到自己的手里。他那样苦苦恳求,抛弃所有的尊严,还是留不住心爱人。

    或许,盛佳敏的话,是真的吧。

    盛林摩挲着腕表,直到晏棽残留其上的体温一点点消失。

    地上太凉,坐久了,连血液都要凝固。

    盛林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他凄惨的脸孔,被晏棽肿的面颊开始泛青。

    盛林抚一下左脸的淤痕,手指缓缓上移,慢慢碰触到戴在左耳的耳钉。

    晏棽给他的耳钉,他信守承诺一直戴着,即便最痛苦绝望的那段日子,也没想过要摘掉它。

    但是现在…晏棽似乎并不希望这只耳钉,还戴在自己身上。

    盛林一遍遍抚摸,终于微微侧首,将那颗的蓝宝石摘下来。

    他不是真的留不住晏棽。

    他只是…舍不得…不论晏棽是真的爱上了别的人,还是从头至尾都在报复盛家。他仍然舍不得勉强晏棽。

    如果离开自己是晏棽想要的,他愿意放他自由。?

    他终究做不成自己的母亲。

    盛林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滴眼泪悄悄坠落滑下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