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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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沐大人,我才知道自己是个人。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是狗,是畜生,是奴婢

    我出生在底层的平民家庭,爷爷是木匠,爹爹也是木匠。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我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一串弟弟妹妹,十几张嘴全靠爷爷和爹爹打工养活。爷爷得了老寒腿,行动不便,养家的重担就落在爹爹身上。爹爹脾气燥,喝了点酒就在家里耍酒疯,看谁不顺眼就一脚踢飞,嘴里骂着:“畜生,老子前世欠了你们多少债”

    爷爷干不了重活,时常出去拾荒,若能捡到几块烂木头,就做成桌子板凳,拿到街边售卖,换几个钱。爷爷偏爱我,干活时让我在旁边帮忙,教我艺,有了钱他就会买一块油饼揣在怀里,叫一声狗儿,把我带到屋后,让我一个人悄悄吃掉。

    日子清苦却也平静,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我也会成为一个木匠。谁料爹爹被房梁压伤致死,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这个家就维持不住了。娘亲改嫁,姐妹们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哥哥去店里当伙计,弟弟们也都送了人。我这个年纪有点尴尬,当伙计嫌,给人家当儿子又嫌大了。

    爷爷,我给你谋了个好去处。把我带到皇城根下,指着高耸的围墙,你要是能进到里面,这辈子就有着落了,但首先你要吃得住苦头。爷爷的安排我当然遵从,由他领着去了一个腌臜的场所,恶臭扑鼻。爷爷交出一包碎银子,那是他毕生的积蓄,里面出来一条大汉,把我拎进去。爷爷在外面叫道:“狗儿,你忍着点痛,要进宫需得先净身”

    净身受的罪,我事后从不敢回忆,拼命想要忘掉,但它一直躲在我心底里,多年后还会在梦里跳出来,吓得我浑身颤抖。进宫要过两道槛,净身是一道槛,一半人折在这道槛上,侥幸活下来的还要经过宫里的遴选,如果没选上,那么这个苦头就白吃了。

    我运气不错,两道槛都迈过了。三个月后,我穿着新发的制服,抱着一匹绢和两吊钱,交给爷爷——这是我的卖身钱,我这辈子就卖给皇宫了。

    爷爷拉着我左看右看,咧着嘴笑:“狗儿,你成了皇家人,吃上皇家饭了”他抹了把眼泪,“你要听话,好好干活,爷爷帮不了你了”

    我在宫门口和爷爷道别,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新人进宫先要学规矩,我们列队站在院子里,教官拿着花名册点名,“叶狗儿”,我忙举,“人在。”

    “什么名字?”教官皱眉,“没有大名么?”

    “人只有这个名字”我心里惶恐。从家里就是这么叫我,兄弟姐妹也都是猫儿、猪儿、鱼儿之类的称呼。

    “我给他取个玄字。以后就叫叶玄。”教官旁边一个矮胖的公公。

    “是。邬总管。”教官连忙取笔改写。

    我愣愣地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玄是黑色的意思,我想大约是我们都穿着黑色的内侍服,黑压压一片,这位邬总管才会想到这个字吧。

    教官站在屋檐下训话:“在主子面前,你们要自称奴婢,奴婢不是人,是宫里最低贱的,猫儿狗儿都比你们金贵主子是天,主子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主子叫你们做什么,就赶紧去做,不得违拗,听明白了吗?”

    “如果主子的命令是错的呢?”队伍里有人问。

    “主子怎么会错呢?”教官惊讶。

    “主子叫我们干坏事,我们也得干吗?”那人追问。

    “主子怎么会叫你们干坏事呢?”教官有点气急败坏。

    “还没开始伺候就质疑主子,天生的反骨。”笑眯眯的邬总管冷下脸,下令将发问者杖二十,赶出皇宫。

    那个鲁莽的家伙连忙讨饶,但已来不及,几个黄门将他压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一顿,拖了出去。

    地上留下一摊血迹,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吃不上饭才进的宫,刚来就被赶出去,净身的苦头白吃,还丢了卵子,被人瞧不起,以后怎么活下去?

    “你们年纪,哪能分得出好坏对错?当奴才最重要的就是对主子尽忠,听从旨令,不可自以为是,不可妄自揣测,更不可从中撺掇挑拨。”邬总管训斥,“以后谁敢违规,只会比这子更惨。”

    自此后,再没有人敢多多话,个个俯首帖耳,老老实实。我刚进宫就上了这么生动的一课,自然以此为戒,严守规矩,谨言慎行。

    学习结束后,我们被分到各处当差。邬总管选了我和另外三个新人,带在身边使唤,没过多久就把我弃用了。

    “榆木脑袋,聪明面孔笨肚肠。”这是邬总管对我的评价。

    我知道自己笨,却没想到长了个聪明面孔,爷爷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就是我这种人吧?我愈发的心谨慎,拼命干活,但是没有用,活是我干,锅也是我背,出了差错全推到我身上。皇宫里就是踩低拜高,像我这样出身贫贱,没背景没后台,也学不会看眼色好话,只能让人踩在脚底下。

    我被人从一个宫踢到另一个宫,最后踢到杂役所。这是最落底的地方,专门干别人不干的重活累活,地位只比褐衣奴高出一点点。我是个笨人,我认命,至少在宫里有饭吃有炕睡,活得下去,比起外面来还是好的。况且我会一点木匠艺,时常被派去做些修修补补的活,还算轻松。

    一天,我正在殿外修补窗子的格栅,忽听到走廊上有人着话走过来,我瞥了一眼,见两人穿着高阶主管的服饰,就停下里的活,贴着墙躬身行礼。

    “怎么选了这四个人?没一个像样的。”一个人。

    “没有人肯去”另一个人为难地。

    “咦,叶玄,你会干木工活?”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

    我抬头,面前却是邬总管,忙答道:“奴婢时候在家里学过一点艺,进了杂役所给老张师傅当了两年帮”邬总管高高在上,下管理着几千号人。我一个的杂役,离开邬总管快十年了,他还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叫出我的名字,这份记性让人咋舌。

    “换叶玄去。”邬总管指着册子上的名单,“这家伙是个老油条,把他调到杂役所,干不好就滚蛋,宫里不养懒人。”

    两个人不再理我,径直走了,只听另一个人:“将作丞熊邈脾气大得很,只顾着营造新殿,我们递上去的维修单子他压根不理,老张年纪大,叶玄调走,修补的活就没人了。”

    邬总管责怪他:“平时不培养人,事到临头就喊短缺”

    我干完活回到杂役所,调令已经下来了,上司:“你子运气好,上头调你去伺候贵人,要过好日子了。”旁边的人都在笑,阴阳怪气。

    我遵命回住处收拾东西。晚上,同室的伙伴们回来,都听了这回事。原来我要去伺候的不是什么正经主子,而是中山王的侍从,并且这人竟然是褐衣奴出身。伺候主子娘娘还有个奔头,当奴才的奴才能有什么指望?以往有人调离杂役所,大家都要一声:“发达了千万提携兄弟一把”,我走时,连个吭气的都没有。

    反正我也没得选,邬总管对我有恩,他给我取名字,还把我带在身边培养,是我自己不中用,烂泥扶不上墙,另外那三个早就当上了管事,深得主子娘娘们的宠信。邬总管安排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安排我伺候谁我就伺候谁,入宫十年,我已经断了往上爬的念头,安心在底下干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