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间至味

A+A-

    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利贞。——雷天大壮卦。

    黑夜之中,李恺于上将军府的书房内,借着一星烛火,全神贯注地雕刻一枚木头人,木屑纷纷落下,在桌上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李恺吹了口气,仿佛是被木屑迷了眼睛,眼底通红地看着木偶人的眉眼。

    他想起从前的许多事,与妻子月下追逐的嬉戏,两只狼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天伦之乐——

    所有思绪,被门轴吱呀一声,断了个干净。

    “谁!”李恺喝道。

    少年身着黑袍,眉目遮在宽大的兜帽下,只露出更深露重,冻得有些苍白的侧脸轮廓。

    “姬王?”

    “李将军,”姬麒自觉坐在供客人落座的雕花木椅上,将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放下,“这是给李将军的安置费,共一千金。”

    嗬!李恺向后一靠,手中把玩着半成的木偶,“姬王真是一诺千金,不过现下这安置费,可不只是安置费了,你那侍卫呢?怎的就你一人来?他多大了?还需要一个黄口儿来行事?”

    “他累极了。”

    姬麒突然意识到,这种事,匈楚亲自来才更显诚意,可是他在噩梦中醒来时,匈楚睡得正沉,不时因伤口疼痛呻‖吟出声——他怎么舍得再折腾他。

    又也许今夜过后,谁都不会再有机会,像今日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姬麒忍不住苦笑起来,一身黑袍让整个人显得像一块易碎的美玉,偏偏内里坚强的令人叹为观止。

    他道,“我身边有七只鵸鵌鸟,能出来已经很不容易,总需一人防着身后起火。”

    李恺眉心一动,忍不住将木偶握紧,用掌心来回摩挲,目色郑重地思考这事。

    姬麒却道,“匈楚雕刻木偶的功力一流,时候许多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

    “今日在斗兽场上,多谢李将军救命之恩。”

    李恺突然道,“你这是在贿赂我,还是——要将此人托付与我?”

    姬麒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凄凉,又很天真,仿佛遍观潮涨潮落,花谢花开之后的开悟,又仿佛只是觉得这话十分有趣。

    “有何不同呢,只是今日在祭魂大典上,有些事,自然而然就通透了。”

    罢,少年起身,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走出书房,桌上的烛火亦未晃动些许,门楣掩上时也诡异得安静。

    李恺将歪歪扭扭的木头人扔到桌上,长叹一声。

    十日后,正是祭魂大典结束那天,这十日内不朝不典,两人受了重伤,也不再日日陪着凤帝看兽,倒落得清闲。

    天亮时,匈楚将他唤醒,两人穿着朴素衣服,一起去天桥下吃云吞面。

    砦河自天桥下潺潺而过,许多下层妖魔在这里聚集,划出地方卖艺做生意,天不亮,就有三三两两的妇人起身,门槛一声清响,那是一个信号——过不了片刻,天桥便苏醒过来,卖艺的,唱念得,卖各种人间美食的,纷纷倾巢出动。

    红日半遮半掩,刷的附上一层暖暖的金光,整个天桥都飘荡着早间做饭的柴火香味和滚烫白雾,人间烟火与喜怒哀乐五颜六色地混在一起,仿佛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温柔梦境。

    姬麒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被大人领着,坐在油腻腻的桌上,耐心地等第一碗云吞面出锅。

    匈楚拌着红彤彤的辣油,吃的浑身舒坦,出了一身大汗,却不许他吃辣,要了一碟菜,又仔细地给他剥卤蛋的壳。

    “以后我不在,这些事你不要样样自己做,那些宫人有的还是信得过的,不要胡乱杀人——他们欺负你不算。”匈楚喂他吃了口鸡蛋,一时又不知道该嘱咐些什么,又每件事都想嘱咐到,便停下来,一边看他口吃饭,一边四处乱看。

    不远处,骚乱顿起,一名白发老头被众人围在中间,拳脚纷纷落下。

    “这是在做什么。”

    面瘫老头道,“定是那个算命的,把这当人间了,咱们魔界谁信那东西,这算命的穷的叮当响,偶尔四处偷些吃的。”

    罢一笑,“也是有骨气,知道老汉故意让着他偷,再也不肯来了。”

    匈楚道,“这些钱给你,去叫那老头来吃碗面。”

    面瘫老头接了钱,过去了。

    姬麒不解道,“为什么救他?”

    匈楚揉他脸颊,“阿妈教的,行善事,下辈子能生个好人家。”

    匈楚为人处世中,总带着些贫寒人家的,无法清道明的善良愚昧,姬麒觉得这样很蠢,有些可笑,又觉得这样的匈楚有种无法言的魅力。

    那老头很快被带过来,穿着脏兮兮的白麻衣,闻言也不道谢,坐下来呼哧呼哧吃了两大碗面,蓦地向少年一撇,眼神晦暗不明。

    然而他掩饰的很好,吃完便走,看不见人时,才掐指一算,点了点头。

    匈楚没有看到这一幕,只目送他走远,道,“吃完回去休息,伤还没好。”

    “你陪我吧,”姬麒声嘟囔,“呆不了几天了。”

    匈楚不做声,牵着他的手,结了账,一起回去。

    没走几步,远处喜乐喧天,一队红衣艳艳的嫁娶队伍从闹市穿过,花轿晃得招摇,锣鼓震天的响,瞬间就让人开心起来。

    人群不时便围了过来,匈楚怕他被人挤到,干脆将他举起来,骑在脖子上,高高的看热闹。

    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心情甚好,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随从各个捧着一个箩筐,一把一把地往人群里撒糖果和铜钱,姬麒站的高,几下便抢到了满满一捧,献宝似的塞到匈楚衣兜里,两人像无所事事的顽皮孩子,跟着队伍起哄,一路跟到了新郎门前,姬麒兴高采烈地看着红盖头的新娘跨火盆,献酒,拜天地。

    一拜郎君千岁,二拜妾身常健,三拜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新郎满脸通红地,当着众人的面掀起新娘盖头——

    “亲一个!亲一个!”

    新娘貌美如花,众人无赖似的推搡,怂恿两人亲个嘴儿,又让两人用嘴一起逮一颗的枣子。

    魔界民风甚是豪放,人们闹起来得意忘形,各种下流点子一齐出,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开始闹新娘,新娘不甘示弱,带着一众亲戚开始踏歌而舞,挑衅地望着新郎众人。

    姬麒哪见过这样粗俗吵闹的婚礼,开心的不知所以,看到新郎新娘亲吻,想起昨晚的事,刷的红了脸。

    看完热闹,匈楚买了根冰糖葫芦,让他一手拿着,一手挽着,一起回家去了。

    隔日,匈楚照样喊他一起去吃天桥下的云吞面,去街坊里四处晃荡,带他看吵吵嚷嚷的早市,在路边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孩儿玩,和市井里一些与姬麒差不多年纪的坏孩儿追着闹,站在庆安里的街边吃刚出锅的鸡汁串和肉夹馍,买了妖圣美猴王孙悟空的面人,一不心掉了脑袋,惹得匈楚哈哈大笑。

    下午去郊外看秋景,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远处砦河宽阔水面波光粼粼,风声瑟瑟而过,无数孩童追逐奔跑,蔚蓝的天空飞满花花绿绿的风筝,两人躺在草地上抱着,匈楚侧过身,轻轻吻他耳尖。

    入夜了,去飘满脂粉香的浮梁坊十里青红柳巷逛一圈,那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是凤城里有名的销金窟,妖童艳女花枝招展,腻声迎客,匈楚一本正经道,“以后可不能来这种地方。”

    “……”

    然后去砦河边租一条画舫,听歌女滴沥歌声——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句“入骨相思知不知”直唱的如泣如诉,肝肠寸断。

    砦河水面上映着万里星河奔流,与人们许下心愿的千万水灯相映成趣,两人趴在窗棱上看夜景,河水里的倒影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以后……”匈楚一张嘴,便哽咽不出话来。

    “会好起来的,”姬麒听着远处渺茫歌声,侧头看他,“等你立了功,就回来。”

    “好,回来,建功立业,再也不让你受欺负。”

    两人一同看着远处无尽黑暗,仿佛一番漂泊,只因为这一句话,便终于能有个安心的归宿。

    “铮”的一声,远处一声清响——

    弹剑而歌,剑音肃杀,刹那将满江缠绵之气荡然轰开。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一艘画舫徐徐靠近,姬麒起身,面色冷峻。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刷”的一声,雪白剑光划破长夜,轩辕昶一身白衣,双足一踏,翩翩跃起,兔起鹘落,那几下潇洒至极,稳稳落在姬麒面前。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轩辕昶目光炯炯,两指一扣,长剑发出一声长鸣。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怎么像要生离死别,大丈夫如何做儿女状。”轩辕昶一抖长剑,笑道,“殿下,金龙来效忠了。”

    姬麒早听匈楚过轩辕昶赠金鳞的事,这时便很有礼貌,“没走?”

    轩辕昶苦笑,“无有归处,愿在你这里讨个差事,混口饭吃。”

    “廖化宫里七只鵸鵌鸟,已替你收拾了三只,”轩辕昶道,“神不知鬼不觉。”

    姬麒点头,“回去吧,不早了。”

    于是,浮梁坊的歌舞升平,砦水上的星河皓月,庆安里的人间百味,都在身后,在梦醒时缓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