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Chapter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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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如流水般自远方飘散而来,如同淹没到膝盖的河水, 膝盖以下一片雾茫茫, 什麽也瞧不见,恍惚间会有种自己早已没了双脚,只是一缕游荡在世间的孤魂的错觉。

    简缘听到那番“断腿扔地狱去”的话後, 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当感受到自己的腿还在, 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列队伍立在草丛之外, 队伍里的人均是一袭冰冷的黑袍搭着一张五官平凡却惨白如同白纸的脸,且大多身材高大,如同山岳一般,浑身的气势令人一见胆寒。

    更不用他们人人手里一条腕臂粗的铁炼子,顺着炼子看过去,就见炼子的另一头竟绑缚着无数或挣扎或惨叫的亡魂,那扑面而来的寒气令简缘感觉浑身血液彷佛在一瞬间冻结了。

    她瞥了眼如同破扫帚般被拖曳在地上的亡魂们,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这是一队的鬼差, 与正要被鬼差抓捕到阴间审判的亡魂。

    方才与她话的鬼差头子见状勾了勾唇角, 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乖一点。”

    不然也把你扔後头去。

    虽然他没有出口, 但简缘已经从他冰冷的眼底充分接收到这个讯息。

    她看了看身旁两个像是在拎破娃娃似抓着她的鬼差,努力稳下声音:“我、我自己走。”

    却见鬼差头子闻言一怔,惨白的脸突然朝她凑了过来,简缘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跳开, 却忘了自己正被两个鬼差架着。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冰冷的气息在她脸上游走。半晌,她听见一声轻呵,冰冷的气息随即退开。

    当简缘如释重负地正开眼时,却忽然感觉右手腕上一凉,她被上了铐。

    如冰块般森冷的铁铐铐住了她的手,手铐上还连了一条细铁炼,炼子被那鬼差头子拿在手里。

    “走吧。”

    鬼差头子轻轻一扯,简缘就被拖着不得不跟在他身後走。

    一群鬼的队伍,很快地消失在浓雾中。

    ……

    那阵白雾如狂风般袭来的时候,乔下意识抬手抵挡,然而团团风雾中,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一刹那从身体里剥离了,随着风被刮到很远的地方去。

    当她猛然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马路旁,面前是一辆轿车狠狠撞进了路边的电线杆中,车体扭曲,正冒着白色烟气。

    鲜血在地上横流,然後被天上落下的雨水冲淡,可那刺目的颜色却彷佛一下子深深地刻在她眼里。

    救护车与警车的声响和光芒渐近,一个女人被人从副驾驶座抬下来,满身鲜血,乔恍惚间只听到救护人员了句“伤患头部中弹”……

    而在担架经过她身边时,她清楚地看见了上头女人的脸。

    “妈!”

    话音落下的同时,思绪在一瞬间被一股力量狠狠拉走,无数景象如流水般快速而过,当她再回神时,就见自己正站在医院的手术室前。

    她身上穿着初中制服,因为淋过雨的关系,浑身都在滴水。

    瞧见这幅景象,她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记得自己为什麽在这里,也记得这时候发生了什麽事。

    她不过一愣神,就见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正站在她面前,脸上满是抱歉与哀伤的表情,乔没细听他了什麽,只觉得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光,忍不住瘫软在地上。

    这是她初中时,身为缉毒队队长的父亲带着母亲出门,却遇上了仇家报复。

    她母亲头部中弹当场死亡,父亲则受重伤在加护病房昏迷不醒,家里就剩她和年幼的弟弟,那一刻乔只觉得她的世界都崩塌了,黑暗吞没一切,令她绝望悲伤得恨不得立马死去。

    她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如纸。

    那是她人生里最痛苦的时刻,即便重新经历一遍,仍然撕心裂肺,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同学,还好吗?”

    温润的声音忽然自顶上传来,当她抬头看去时,就见一个有着温暖的、彷佛能治愈一切的眼神的年轻医生正朝她伸出手。

    手里是一杯热可可。

    “喝吧,会觉得好一点。”他将可可塞进她手里。

    那就像是无边黑暗里乍然出现的一道光,一丝温暖,是她这个将被痛苦淹没的人,想要迫切抓住的稻草。

    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能就此记住这个人那麽多年,明明他当时也不过是几句安慰,一杯热可可,可她偏偏记住了,然後再也忘不了。

    她记得他的声音清润似林间溪水,缓缓地、温柔地淌过人的心头。

    也记得他的眼神温柔,温和地看着她时,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眼里的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然後乔抬眼,看见了站在他身後,那正对她露出慈爱微笑的美丽女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猛地站起来往那人面前走了几步,颤颤地伸出手,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句:“……妈?”

    “乔。”美丽的女人温声开口,依旧是很多年前那温柔的模样。

    “妈……”

    乔又喊了一次,然而母亲的身子突然像风一般往後飘,乔迈开步伐急切地想要追赶,却见母亲一下子沉了脸,清澈温柔的眼睛里满是严肃与担忧。

    她:“乔啊,快醒来!”

    乔一怔,周遭的一切随着她母亲的话音落下忽然静止。

    只有那些呼喊不断袭来。

    “乔,醒醒!”

    “快醒来!”

    “乔——”

    乔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後她看见了顶上简诚的脸,以及他慢慢松了口气的神情。

    她呆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落叶堆上。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整个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我怎麽了?”

    简诚扶了她一把,“这林子古怪的很,刚刚那阵白雾吹来,差点把你的魂魄吹走。”

    乔瞪大眼睛,“啊?”

    她这才发现,除了她以外,简缘和景越也都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昏迷不醒,而那个叫霜颜的妖精则跪坐在景越身旁,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脸色阴沉。

    她:“是梦魂引。”

    简诚闻言蹙起眉头,“这里怎麽会有梦魂引?”

    霜颜抿起嘴唇,没有话。

    乔问:“梦魂引是什麽?”

    霜颜看她一眼,“一种能将人困在梦里的术法,而且还是最痛苦的恶梦。”

    只见景越俊朗的脸上表情扭曲纠结,像是正在经历什麽巨大的痛苦似地,霜颜抓着他的手愈握愈紧。

    乔皱眉,“那该怎麽办?”

    “只能等他自己醒来,这术法原本就是在惩罚那些犯了错的神仙,将他们困在梦中,不断重复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却怎麽也醒不来,要从梦里走出来少也得花上百年的时间,甚至就此沉沦在梦里再也醒不过来的人也不计其数。”

    乔瞪大眼睛,“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一个办法。”霜颜垂下眼睛,看着景越脸上愈发痛苦的容颜,轻声道:“只要有人愿意进到受困者的梦里,将他从恶梦里带出来,只是……这个人必须与受困者的恶梦有关,且进到梦中後,也有可能一起被困在梦里。”

    她抬手,纤细雪白的手指抚上了景越紧皱的眉心,将冰凉的温度传递过去,她轻声:“我去把他带回来。”

    她曾经希望他堕入最黑暗的深渊,可在真正瞧见那样脆弱易碎的他时,她又觉得尘封在寒冰底下的心,开始疼了。

    眼里蒙上一层浅薄的雾气,又在转瞬间凝结成冰,消融在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里,她将手指移开,改而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把景越带回来,至於缘缘,”霜颜抬头看向简诚,有些迟疑地:“我想她应该不是被困在梦里,而是……”

    “是被阴风吹走了魂魄。”简诚接道,他抬头看向某个方位,一双温润的眼睛蒙上骇人的煞气,“很有可能进了阴间。”

    长指翻动,一把解剖刀出现在他手中,接着又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逐渐放大变形成一把锋利森冷的长刃。

    即便隔得远了,乔还是能感受到那刀锋上散发的阴冷寒气,似乎只凭气息就能割破人的肌肤。

    霜颜却是一愣,有些诧异,“锯魂刃?”

    她想了下後又有些了然,原来他那把解剖刀是锯魂刃,这种刀在阳界可以化成任何一种刀刃的模样,在阴界便是能斩百鬼的利刃。

    “你要去阴间?”

    简诚点头,神情冷肃,“我去找我妹妹。”

    霜颜挑眉,又想到他本来就是个具有纯阴命格的驱魔师,的确拥有轻易进出阴阳两界的能力。

    乔却不懂这些,一听到他要往危险的阴间去,立马站了起来,“我也去!”

    “你不能去。”简诚蹙起眉头,“你是纯阳命格,在阳界没有鬼魂能接近你,可去了鬼气弥漫的阴间就只有被吞噬的下场。”

    乔咬唇,“可是……”

    简诚见她那双明媚的眼睛里满是焦急与担忧,心下一软,不由温声:“缘缘的肉身还在这,需要有人能看顾她,乔,你能帮我照顾好她吗?”

    乔一愣,看着他那双恢复温润的眼睛,又看了看还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简缘,还是咬了咬牙一口应下,“嗯,交给我。”

    简诚点头,在他转身朝林子最幽暗的一处走去之前,忽然听见身後传来一声叫唤:“简诚!”

    他回头,就见那面容瑰丽的少女对着他露出明媚的笑,“答应我,你一定要带着缘缘平安回来!”

    简诚闻言一顿,半晌轻轻应了一声。

    “好,我答应你。”

    ……

    简缘跟着那队鬼差越过了大半个森林,又被那鬼差头子拉上一艘停泊在水岸边的巨轮,当巨轮驶离岸边,且与岸边愈离愈远时,也代表着她离阳间愈来愈远。

    到达彼岸後,岸上那遍地遍野的彼岸花灼灼其华,简直像一团团的火焰要灼伤她的眼。

    被鬼差拉下巨轮时,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唯有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路,以及开满路边,且朝远处不断蔓延的彼岸花海发着光,令肉眼能够瞧见。

    路口处有张陈旧的牌子,上头大大地写着“黄泉路”二字。

    跟着队伍走上黄泉路时,简缘的一颗心愈发往底下沉,她的嘴角漫上一丝苦笑,没想到自己还没死就要走一遭黄泉路。

    不对,那只鬼王分魂化成的石兽过,她本是已死之人,只是借了别人的寿命……

    所以现在,应该也是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想到这,她的眼角不由有些湿润。

    黄泉路上黑漆漆,只有漫山遍地的彼岸花作陪,不只眼里能见,甚至耳里都彷佛听见了彼岸花在低语,在空灵如同来自幻梦的声音底下,脑子里忽然像是在放映电影似地,这一生到现今的人生回忆都看似缓慢却在短短一瞬放完了。

    不像其他亡魂在回忆了一次人生过往後变得迷茫空洞的眼睛,简缘的眼神愈发清醒,也起了想要挣扎逃脱的反抗念头。

    但在触及那鬼差头子忽然回头望来的探究目光时,她赶紧低下头,暂时按耐不动。

    走过了长长的黄泉路,白雾间便露出一座横於水上的宏伟木桥,名为奈何,桥分三路,分别通往阴间的三个地方,幽都,审判庭,轮迴门,其中在往轮迴门的那一路上有个守桥人,世俗习惯唤此人为孟婆,前往轮迴门时必得从孟婆手里接过一碗孟婆汤,饮下後前尘尽忘。

    此时这队鬼差便是要带着新入阴间的亡魂过奈何桥,前往审判庭,接受十殿阎王的审判,无罪者或前往冥王统治的幽都,或被发往轮迴门,投胎转世。

    然而在踏上奈何桥前,简缘却瞧见鬼差突然将队伍里的几个亡魂给推进了桥下的冥河之中。

    而那看似平静的混浊河水竟在亡魂落进河中时,猛地翻起一道大浪,将他们给卷入其中,惨叫声还来不及发出,已被河水淹没。

    在简缘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那鬼差头子偏头朝她看来,脸上笑容冰冷,语声令人闻之胆寒:“不爱惜生命自杀而死的人,冥王罚他们不得走奈何桥,需得凭着双脚度过汹涌的冥河。”

    简缘艰难地将目光投向河里浮沉挣扎的人头,心想,所以这些都是自杀而死的人……

    那她呢?

    她现在到底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至於你,”鬼差头子倏地眯起眼睛,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刃般在她脸上狠狠剜过,他猛地拎起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向河面,“生死簿上找不到你的名姓,你是谁?”

    身子猛然悬空,只有手腕处被他抓着,只要他一松手,她马上就会掉进河里如同那些亡魂般被河水吞没。

    简缘咬咬牙,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我还没死,我是不心踏进阴间的活人!”

    “活人?”鬼差头子冷笑,面露鄙夷,“活人是有阳气的,可我在你身上可找不到半点阳气。”

    “我身上本来就没有阳气!”

    鬼差头子脸上冷笑更甚,“你是想你是个没有阳气的活人?”

    “对!”简缘急急道,可下一秒却发现身子向下坠了好大一段,离河面更近了。

    上头鬼差冰冷的声音传来,“趁我还有耐心的时候,再给你一次机会!”

    简缘这下简直欲哭无泪,“我的是真的啊!我真的是个没有阳气的活……”

    手上一松,那个杀千刀的鬼差头子竟然真的把她扔进冥河里了!

    巨大的浪涛袭卷而来,简缘暗道一声完了,闭上眼睛,手上下意识地攥紧了脖子上挂的长命锁。

    对了,长命锁……

    脑里一瞬间闪过什麽,就在她被浪涛淹没不久後,一只手探入水里,一下子找到了她将她给拎了出来。

    身子像是飘浮在风里,当简缘睁开眼睛时,就瞧见一双令她差点落泪的温柔眼睛。

    “傻丫头,现在才想到要叫我?”

    简缘呆了几秒,忽然一把抱住他,“江大哥你还活着!”

    江祈无奈地道:“没活着,我本来就是死的。”

    “你到底去哪了呀,我担心死了……”

    江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他和徐靖被恶鬼拉下悬崖後,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座鬼气弥漫的雾林里出不去,直到忽然听见简缘的召唤,凭着自身和长命锁之间的连结瞬移过来,刚好看见她被人扔进冥河里那一幕。

    一向温和的眼睛漫上怒气,可显然,岸上有人比他更生气。

    手里提着锯魂刃的简诚正立在奈何桥上,带着杀气的刀锋直指着那脸色铁青的鬼差头子。

    “找死?”